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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从徐州回到长安,已是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暮春,义山无心伤悼卢宏正的去世,因为归家不久,更残酷的现实将他逼入了深渊。

  初秋,长安的白菊还未盛开,乍起的秋风却已寒意摧人。义山的妻子王氏,在病痛的折磨下,于这年八月,香消玉殒。

  丧妻之痛如洪水不竭,让义山痛断肝肠。他的心,瞬间老去。

  义山明白,陪伴在他身边的十几年,王氏很苦。生活的寒苦,聚少离多的孤苦,养儿育女的辛苦。她的苦,无处诉说。身为士族小姐,她本可以有安定富足的生活,可是当初,她只爱了他的英俊和才华,却在物质的匮乏中耗尽了一生。

  在义山心底,相比于年少时对宋华阳的热恋,此刻他对王氏的爱,因有了俗世的艰辛和烟熏火燎,更多了深沉含蓄的亲情,这情感像不可缺少的盐,浸入了他的血液和灵魂。因此这痛,是一种持久不散的摧残。

  他在哀痛中写一首又一首的悼亡诗,怀念那个为他付出了一生的女子。

  ……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

  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李商隐《房中曲》

  犹记得当年,义山初入王茂元幕府,那时她是王家娇贵的小姐,新罗绮带,乌鬟翠钿,可是十四年后,她居然已长眠于林泉之下。岁月神偷啊,你何必那么急迫地要卷走她的一生?!

  义山从徐州刚回到长安时,曾向令狐綯陈情,请他给自己安排一个职位,既有闲暇时间照顾病中的妻子,又有俸禄可养家度日。于是令狐綯举荐他当了一名太学博士,正六品上阶,无外乎给太学生们教教书,讲讲经,工作性质比较单纯。虽然有些乏味,但起码有时间兼顾家小,加上王氏病重期间无暇他顾,因此对于这份工作,义山只有知足,喜不喜欢已是其次。

  王氏病故后,义山顿时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很多事情忽然变得毫无意义。此时,新任梓州刺史、剑南东川节度使柳仲郢邀请义山随自己去四川任职,一来自己正缺人手,二来也是为了让义山远离熟悉的长安。睹物思人,只会让他身陷伤感中无法自拔。

  冬季,转眼到了。义山将年幼的儿女托付给韩瞻后,再一次踏上游幕之旅,他日夜兼程,赶赴东川。行至陕西境内的大散关时,一场雪,铺天盖地袭来。

  彻骨的寒冷,伴着旅途的孤独和悼亡的哀伤,像漫天飞舞的雪花,交织成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迎接这痛苦的狂欢。

  剑外从军远,

  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

  回梦旧鸳机。

  ——李商隐《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再没有人,在他远游的日子里为他寄来寒衣了;再没有人,切切地盼着他的归期了;也再没有人,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念着他的冷暖了。散关三尽雪啊,怎不让人想起旧日的好时光,怎不让人午夜梦回,幻想她就着织锦机为千里之外的人赶织冬衣的情景。如今这一切,再也不会重来,再也不复重现。

  这年十月,义山终于抵达东川节度使治所所在地梓州城。柳仲郢辟义山为节度判官、检校工部郎中,官阶为从五品上。

  中国政区史上道和府的建制始于唐朝。唐初贞观年间,全国划为河南、河北、山南、陇右、剑南等十道,开元年间增至十五道。唐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剑南道又分为东川和西川,东川东临四川盆地中部的涪江,西望沱江流域,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东川治所梓州(今四川三台县),为四川境内仅次于成都的第二大城市。写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就是梓州人,杜甫也曾在梓州客居近两年,写下多首与梓州有关的诗篇。“无数涪江筏,鸣桡总发时”、“夜深露气轻,江月满江城”,可见当时梓州城的繁华美丽。

  此时的义山,面对梓州的好山好水,遂生了安定之心。也许妻子病故,他对长安的牵挂便少了许多。何况,他的节度判官之职,除军事之外的大部分府务可以代节度使行使职权,由此可见柳仲郢对他的信任和倚重。

  但这并没有让义山重新点燃生活的激情。他再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洛阳少年。

  义山的消沉,柳仲郢当然知道。他以为,给义山再找一房女人,或可使他焕然一新。

  柳仲郢的梓州幕府中,有一位容貌秀丽的歌舞乐伎,名叫张懿仙。每逢府中群贤毕至或宴饮酬酢,张懿仙总会应府主或客人的要求,即席献艺助兴,因此在梓州的士大夫们中间,张懿仙算是小有名气。义山因了爱好文艺的关系和善良的心性,对这女子极为友善,柳仲郢便有意撮合。

  但是话刚开口,就遭到了义山的婉拒。义山说:“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才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义山的意思是,夫人刚去世未久,自己也是心灰意冷,如今又是多病之身……虽然我以前的文章中有过一些美妙姬妾的描述,但现实生活中,我并不是一个风流随性之人。

  此时的义山,心如止水。

  王氏的离世,对义山生活和精神的影响,是一个重要的分野。人生至此,似乎已尘埃落定,他不再向往庙堂之高和未曾实现的抱负,人生只剩下简淡超脱的境界。四十年的生命历程中,他一而再地经历丧亲之痛,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亲人越来越深沉的追念渐渐化作一种信仰,他甚至愿意相信,亲人并没有走远,他们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他便有了新的寄托。

  于是,义山开始参禅礼佛。大中七年十一月,他着手编定《樊南乙集》时,在序言中说:“三年以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

  唐代,到峨眉山礼佛是高僧们的活动之一,因此巴蜀之地常有云游僧人往来,义山为此结识了许多高僧禅师,其中包括名僧知玄国师。知玄是眉州洪雅人,入京后唐文宗极为看重,以国师号相赐。大中八年,知玄乞归故里,在此期间,义山与知玄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并以弟子礼待之。有一次,义山患眼疾,遥望知玄居住的兴喜寺默默祈愿,第二天早晨,知玄便寄来《天眼偈》三章,义山诵读后眼疾竟然渐渐痊愈,此后,他便一心向佛,曾一度表明心迹,愿削发为知玄弟子。

  长平山的慧义寺,义山也常去听住持高僧弘扬佛法。他还特意捐出自己的俸禄,在慧义寺的经藏院建五间石壁,刻金字《妙法莲花经》七卷,又在经首请柳仲郢题写了记文。

  当义山还是一个白衣少年,他曾在玉阳山学仙慕道,道教在他的前半生烙下了鲜明的印记,人生快要走到尽头时,他又开始参禅礼佛。早年他耽于幻想,待人生之秋来临,他又崇尚四大皆空。加上读书人对儒家思想潜移默化的吸收,因此儒释道三者的思想在他生命中合而为一,化作特有的创作经验和形式,形成义山诗歌幽深窈渺的风格。他在此过程中,也渐渐褪尽迷障的铅华,完成了对生命更深刻的体验和认知,使自己抵达宁静澄明的境界。

  大中九年十一月,柳仲郢结束了在东川五年的节度使生涯,调回京城任吏部侍郎,回京途中,又接到朝令,由吏部侍郎改任兵部侍郎,真是名符其实的朝令夕改。

  义山随柳仲郢回到京城,已是大中十年春。长安城的杨柳,又开始泛青了。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有一个文友,是颇具青瓷古意的女子,她的笔名叫“寄北”;还有一位文友是极年轻却熟知典籍古董的才子,他的名字叫“君问”。看得出来,他们的名皆出于义山的这首《夜雨寄北》。

  稍有国学知识的人,都能随口吟出“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是能吟出潇潇雨意来的。记得小时候,我曾坐在桃树下,手里捧着一本绘图唐诗选,读到这一首时,情不自禁地朗声念出来,对诗中的意思虽然不甚了了,可是那回环顿挫、折叠而返的节奏感,像来自遥远处的钟声,惹得思绪也会随着飘出好远。

  宋人洪迈编著的《万首唐人绝句》里,将这首诗的题目写作《夜雨寄内》,意思是义山这首诗是寄给远在长安的妻子的。后来,清人冯浩虽然否定了这个题目,却将内容定为寄内诗,并说此诗写于义山从桂州郑亚幕府回家途中、路过巴蜀之地的一个秋雨之夜。

  可是照这样理解,首先语意上就说不通。明明是归家途中,却说“归期未有期”,这显然不合逻辑,古典文学研究专家陈寅恪否定了冯浩关于这首诗写作时间的推测。后来又有一种说法,研究者认为,这首诗写于义山在梓州幕府时期。梓州在四川东川,巴山蜀水是最基本的地貌特色。因此,这一说法最符合这首诗的本意。

  一直以来,关于这首诗的情感,总被认为是义山对王氏的思念之情。尤其是“何当共剪西窗烛”这一句,直接断定了这首诗的儿女情长。

  问题是,义山跟随柳仲郢入梓州幕时,他的妻子王氏,已经不在人世。

  因此又有人说,这首诗,是义山寄给北方的某一位友人。

  于是,温庭筠,进入了话题的中心。

  温庭筠,字飞卿,山西祁县人,花间词派重要作家,唐初宰相温彦博之后。义山与温庭筠的相识,当在义山跟随令狐楚的那段时日。论年龄,两人相差无几;论才名,两人更是伯仲相当,合称“温李”。温庭筠虽是宰相后裔,但到了他这一辈,遭遇和义山一样,也是数次应考均未及第,最后仅官终国子助教,虽然流连青楼酒肆的习性与杜牧好有一比,但一生沉沦,并不得志。

  当年,令狐楚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文学青年,他们在令狐府饮酒作诗、高谈雅论,这其中包括李商隐,也包括花间词人温庭筠。温庭筠才情卓著,却不喜束缚,虽屡次参与科举考试,却总是恃才放浪,甚至为他人作弊扰乱考场纪律,落第也是情理之中。若论才情,在当时他是世人公认的大才子,“八叉手即得八韵”的典故几乎无人不知,人送雅号“温八叉”,实在是一个惹人争议的怪才。

  在令狐府,年少的义山曾与令狐綯、温庭筠共过一段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那时,令狐綯政治上还未起步,相互间的友情便纯真了许多。及至令狐綯官越做越大,所处环境的不同,让彼此渐渐生出了嫌隙。后来,令狐綯又暗自请温庭筠代制新词进献给皇上,结果快嘴快舌的温庭筠四处张扬,说令狐綯这首词其实是自己替他填的,惹得令狐綯一肚子恼火。

  温庭筠虽然不拘小节,恃才傲物,与义山却是惺惺相惜,互为知己。在这一点上,他与杜牧迥然不同。义山与杜牧合称“小李杜”,又与温庭筠合称“温李”,但杜牧与义山并无多少交集,义山曾写诗寄赠杜牧,但杜牧反应冷淡,如果排除了诗稿遭遇焚烧的可能,那么,杜牧当时并未作出积极回应,对义山的热情,他似乎不愿理会。

  温庭筠与杜牧刚好相反。在与义山相隔一方各自谋生时,也时时互赠诗词,酬唱遣怀。大中四年(公元850年)前后,义山在徐州卢宏正幕府时,温庭筠曾写下《秋日旅舍寄义山李侍御》,将义山比作西汉大文人司马相如(字长卿):

  一水悠悠隔渭城,渭城风物近柴荆。

  寒蛩乍响催机杼,旅雁初来忆弟兄。

  自为林泉牵晓梦,不关砧杵报秋声。

  子虚何处堪消渴,试向文园问长卿。

  ——温庭筠《秋日旅舍寄义山李侍御》

  及至义山在四川梓州幕府,也曾寄诗给温庭筠。他写《有怀在蒙飞卿》,向温飞卿诉苦,盼望他常常来信以解思念之情;听闻范阳人卢著明的死讯后,又连忙写下《闻著明凶问哭寄飞卿》寄与温庭筠,期待有一天能和他相约去卢著明墓上放声一哭。仅这两首诗中表露的情感,可以看出,只有知己之间才会在最哀苦的时刻,向对方倾诉,彼此温暖。因此,义山在一个潇潇雨夜寂寞独处时,写一首诗寄给远在长安的温庭筠,是极为可能和自然的事情。

  彼时,义山刚失去王氏不久,虽然远离长安,来到千里之外的巴山蜀水,悲哀和孤独却像冰凉的蛇,如影随形跟随他千里之行。巴山多雨,一到萧索的秋天,秋雨更是潇潇不歇,平添许多凉意浸骨的愁绪。

  这是又一个寂寞清冷的秋雨之夜。义山在居所之内,听得屋外雨声潇然;斗室之中,一盏烛火昏黄暗淡,只有清瘦颀长的影子与自己孤独面对;偶尔,夜风扑窗,惊起灯罩内的烛火微微跳动,这一刻,满室的空气似乎是一座寂寞的海,将义山淹没在萧萧凉意中。

  丧偶以后,他已沉默孤独了太久。此刻,他多想与知己良朋秉烛夜谈,卧听秋雨敲窗,把满腔的哀思和愁绪向友人倾诉,抚慰自己苦楚寂寞的心。

  他想起温飞卿。在这个秋雨之夜,如果他在自己身边,该有多好。不久前,飞卿曾来信询问自己归家的日期,可是刚抵梓州,归期应是遥遥无期啊!此时,秋风凄紧雨凄惶,黑漆漆的屋外,什么也看不见,像一个无底的深渊。那个浅水池,怕是已涨满秋雨了吧,雨点落在水池上,多像他落寞凉薄的心,在不竭地跳动。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这两句,能读出引颈远望的孤寂和荒凉。想念友人的日子,他独自在遥远的梓州,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听秋风秋雨愁煞人。只有影子相伴左右。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两句诗,尤为人称赞。他只不过作了一个预期的设想,设想有朝一日相会在一起的那一刻,再不用一个人面对满窗秋雨,两个人可以彻夜长谈,就着西窗,将烛花剪了又剪,将茶水续了又续,那时会说起今日巴山的这个秋雨之夜,共同体会今日的孤独煎熬,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啊!

  明明此刻巴山的秋雨在屋外潇潇不歇,义山却想象着相聚的那一天,两人回忆眼前这个秋雨之夜的情景,这种笔法堪称独到。

  忽然想起诺贝尔文学奖作品《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写这部宏篇巨著的第一句话是: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多年以后”是对未来的预想,“那个遥远的下午”是过去已然发生的事。一笔延宕到未来,却在未来又转回到了过去。

  而这个时间概念上的回环折叠手法,早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写这部著作的一千多年前,晚唐的李商隐,已经用过了。

  有人说,“何当共剪西窗烛”这一句,分明指出那个与义山共剪之人,是个红袖添香的女子。我抗议这种说法。谁说知己友人间,就不可以共剪烛花?至交友人阔别重聚,有多少话需要倾夜长谈?青梅煮酒论英雄,伯牙绝琴为子期,温庭筠和李商隐,为什么就不可以剪烛西窗,秉烛夜谈?

  浮世多寂寞。寂寞的晚唐,寂寞的李商隐,需要另一颗寂寞的心灵来抚慰。

  因此,当他独对秋窗风雨夕,寂寞像游魂向他袭来时,他需要积累来自友情的力量和温暖,来抵御这四起的寒意。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他期待着,仰望着,那一刻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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