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锦瑟》解人难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闭幕的时辰终于到了。那个站在舞台聚光灯下的人,已经带着哀愁,挥手作别。
义山写《锦瑟》,是一生结语式的回忆吗?或者,是冥冥中自有安排,他要留下这首谜一样的经典诗作,让后人,重新梳理他的一生。
曾记得年少写诗的日子,不懂得那些意象丛生的新诗,到底要表述什么。一位诗人告诉我:你觉得它美好吗?你觉得它打动你了吗?如果有,已足够。
梁启超先生曾说:“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
启超先生尚且如此说,那么我年少时的懵懂便可忽略。彼时也许我太年青稚嫩的缘故,只知道它美,却像只浅口瓶子,少了深刻和内涵。我不是考据家,但依然觉得,对于美的认知,需要时间来打磨。
有些文字,要等到岁月堆叠到一定的程度才能看懂,有些事情,也要等到生命有了一定的厚度才可以厘清。就像《锦瑟》,是要等到读懂了义山的一生,才可以循着他情感的起伏,去慢慢品味,以至渐渐明朗。
他一生的回忆,一生的苦心孤诣,一生的诗,一生的情,像一部高度浓缩的写意默片,都在这首《锦瑟》里了。
很多意象,很多凄美的令人沉醉的片断,像散落一地的珠玉,在诗里熠熠生辉。
闭上眼轻轻吟诵,潜意识中梦幻般映现的,是鼓瑟的佳人,是不绝的繁弦悲音;是庄周梦里蝴蝶翩跹,是望帝魂化杜鹃啼血;是海底鲛人在明月之夜泣泪成珠;是蓝田山在暖阳照耀下良玉生了烟霭;是一位清瘦的诗人,在追忆他的逝水流年。
这么多美艳哀惋的意象,义山,你要诉说些什么?
《锦瑟》,像一座美轮美奂的迷宫,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之惊叹心驰,却寻不到进入的路径,他们一开始便迷失在路口,惝恍猜测,未知所踪。
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三十首》中写: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清朝诗论家、一代诗宗王士禛也在诗论中说:一篇《锦瑟》解人难。
即便是今天,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叶嘉莹也还在感叹:千年沧海遗珠泪,未许人笺锦瑟诗。
有人甚至说,《锦瑟》是中国诗歌史上解人最多、争论最大、聚讼最繁的一首诗,古往今来解读这首诗的作品不下数百,解读的派别多达十余种。晚唐以来留有姓名的解家就达百位以上,包括刘克庄、苏东坡、黄庭坚、计有功、胡应麟、元好问、纪晓岚、王士禛、程梦星、冯浩、张采田、苏雪林、钱钟书、王蒙、钟来茵、郑在瀛、刘学锴、余恕诚、宋宁娜……等等等等。
关于《锦瑟》的诗意,最新的资料总结竟达十四解以上,大致包括令狐青衣说、音乐说、悼亡说、自伤身世说、哀唐室衰亡说、诗序说、情场忏悔说等,各种说法都列举了大量史实和李商隐的生平及诗文加以佐证,各执己见,聚讼纷纭。
义山一定不曾想到,在他离世后一千多年间,这首诗,居然受到这么多人的热捧和求索,甚至被解出了那么多千奇百怪的内容!沧海一声笑啊,怎奈身后事,只留待人说。
一千人眼中有一千部《红楼梦》,一千人眼中也有一千首《锦瑟》,这大概是任何一部杰出作品所能达到的效应,也是必须要面对的罢。只是,时光的漠漠黄沙掩埋得太深太久,再智慧理性的解读也不过是无限接近真相而已,当时情境,已无人得以复原。
有人猜测,当年令狐绹府中有个叫锦瑟的侍妾,擅长歌舞音律,义山于是以她的名字作诗,写内心婉曲复杂的情愫,这便是“令狐青衣说”。这么简单的对号入座,在我看来,同情场忏悔说一样,不过是三流小说家的纯属虚构而已。
关于音乐说,有人借《缃素杂记》中苏东坡和黄庭坚的一段对话加以证明,但今本的《缃素杂记》已找不到与此相关的内容。话说黄庭坚因看不懂《锦瑟》诗意,于是向苏东坡请教。东坡先生说:“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意思是锦瑟为乐器,有五十弦,乐柱也和弦一样,乐声听起来大致为适、怨、清、和四种。于是,《锦瑟》的音乐说便专门成了一派,研究者认为,《锦瑟》中间四句的意境,恰好可以同瑟声的适、怨、清、和相对应。
诚如斯言,那么,说义山是精通音律的高手一点也不为过。音乐说后来被许多研究者否定,但我读这首诗,总隐隐感觉,诗中的情境完全可以由音乐带来,每一个片段都是蒙太奇式的拼接,每一种意象都可以从婉转的乐曲声中浮现。或者,这只是一种巧合。以义山的才情,他完全可以做到。艺术门类是可以互通的,艺术摇曳多姿的美感,有着高超的音乐性、美术性、建筑性,它们,轻而易举构成了一座华美的宫殿。
又有人说,《锦瑟》为悼亡诗。王氏病故后,义山在《房中曲》中有“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的诗句。可见义山的妻王氏在有生之年,确实有瑟为伴,并且,她是可以鼓瑟的。这种说法虽然得到很多人的支持,但更多人还是倾向自伤身世说。他们认为,义山在追忆自己曲折的一生,感叹身世飘零,美人迟暮,是一种婉致凝练的伤感总结。
钟来茵沿袭钱钟书先生“《锦瑟》则作者自道”的观点,主张《锦瑟》是《玉溪生诗集》的序诗,被义山编订诗集时置于开篇。但很快这一说法便遭到质疑,质疑者认为,古代文集的序一般放在书尾压卷,其次,《玉溪生诗集》三卷也是后人整理编订的。
即便如此,还有令狐恩怨说、寄托君臣说、无解说、情诗说等等,由《锦瑟》引起的学术论战你方唱罢我登场,由唐以来,热热闹闹地延至今朝。
以做学问严谨的态度,学术的争论似乎是必要和正常的,但同一首诗,竟有数不胜数翻来覆去的说法,有如此之多佐证——反驳——再佐证……对如我这般以诗歌感觉为重的人来说,真有可能将脑子看爆掉。
如果不是义山留下文字亲自说明,谁又能断定谁的观点正确?也许,他们都是对的。义山写《锦瑟》,包罗了太多的感慨。彼时,他站在人生最后的峰顶,回望生命中历历过往的幽谷沟壑,心底潮水般涌起的是一场浩大的交响。大幕,将要拉合。他知道的。唯有此时,回忆才有颂诗般的神圣和洁净,他用一种史诗般的激情,去吟诵他一生独有的篇章,去挥毫为一生做绝美的收官。
既然永无可能知晓义山心底的答案,那么此刻,请放下那些考据和索解,如我这般,去静静领会《锦瑟》的美妙。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两句为起兴之笔。锦瑟二字,不是无端入诗。古籍《周礼乐器图》载: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史记·封禅书》又说: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
唐代诗人钱起在《归雁》中写过“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的诗句,二十五弦指的就是瑟。义山感叹,明明是二十五弦的锦瑟,为什么偏要作五十弦的悲音啊!他的一生,为何要像五十弦的悲瑟那样,那一弦一柱,弹奏的都是哀婉凄美之音,都是他对前尘往事的追忆。
如今,那曾经像锦缎般华美的青春年少,那如烟云般飘散的刻骨情缘,在他眼前一一飞掠,让他在沉醉中伤怀不已!
用典是义山所长,但用典太繁或太涩,会让一般读者不知所云。义山写诗喜欢用典,曾被人善意地嘲讽为“獭祭鱼”,意思是查阅这些典故的书籍摊在桌上,就像獭将捕到的鱼铺在岸上一样多。但庄周梦蝶和杜鹃啼血的典故却是唯美经典的,并广为流传,现在不妨再温习一遍。
庄生晓梦迷蝴蝶。《庄子·齐物论》:“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庄子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翩翩起舞,不知道自己是个叫庄周的人。梦醒后,才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庄周。也不知道是庄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庄周。
义山的一生,也像庄周梦蝶一样,交织着梦幻与现实,缥缈与真切。回忆过往遭际的一生啊,恍惚间,竟梦里不知身是客,如生死轮回,前尘隔海。
他曾经思而不得的爱情,他身不由己陷入的党争,他游幕四海漂泊一生的经历,都是梦一场了,都过去了,像烟雾一般,散尽了。
望帝春心托杜鹃。义山用“春心”二字,让我感觉,这与望帝的壮志未酬并无多少关涉,倒是与爱情有密切联系。
望帝化鹃啼血的故事版本较多,其中有一说是,望帝爱上了大臣的妻子,思而不得,死后化为杜鹃鸟,至春则啼血而鸣。
与宋华阳的缠绵情爱,那样美好炽烈,却中途夭折。我愿意相信,在义山一生经历的女人当中,包括王氏,包括柳枝,宋华阳是最令他难以忘怀的那个,也是最让他心痛的那个。当时光走到了人生的末端,他回忆那青葱美妙的情感,内心仍然会心动,会沉醉,也仍然会痛惜。此生不再,那么,等到来世,即便像望帝那样化作一只鸟儿,他也要啼血呼唤着她的芳名,要在人海中找到她,去修那一世的好。
沧海月明珠有泪——这一句的意境凄美至极。沧海,月明,珠泪,组成一个神话般空寂辽远的图画。明月夜,浩渺苍蓝的海水,在月光照耀下散发寂寞幽明的辉光。神秘唯美的自然之景已让人心动神驰,然而,在这明月之下,海上鲛人却泣泪成珠,又是多么让人伤感啊!
珠有泪的意象,出自《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新唐书·荻仁杰传》中,工部尚书阎立本非常欣赏荻仁杰的才干,评价他:“君可谓沧海遗珠矣。”
沧海月明,一个多么清明洁净、飒然幽远的境界,可是沧海之中那颗珍贵的珠玉,却是鲛人泣泪而成,即便是泣泪成珠,也是在远离人世的宁静沧海,无人识得它的光辉,更无人赏佩珍重。
这美丽的寂寞,似乎是义山一生的写照。还是崔珏说得好: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他这颗珠玉,光辉夺目,却湮灭在晚唐的风摧云裂中。念及此,怎不令人有泪如倾?
关于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一句,我还是相信很多研究者的说法,义山写的是对艺术之美的感悟,包括对自己一生所作诗文的总结性评价。
“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是中唐诗人戴叔伦评论作诗艺术时,说过的很著名的一句话。戴叔伦的诗,被后人评为“雄浑不足”,但他这句论诗之语却极为妙曼,其实说透了,也就是诗贵朦胧缥缈之美。
蓝田,位于陕西省境内,以产美玉出名。《汉书·地理志》曾说美玉产自京北蓝田山。相传蓝田山遍布玉石,但寻常肉眼很难看出,只有当玉石山沐浴在暖阳之下,这时远远望去,蓝田山的玉石散发出淡淡烟霭,走近前,却又什么都看不见。戴叔伦认为,好的诗歌也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一样,意境朦胧,意韵深远,妙处难与人说。
义山化用戴叔伦的句子,一定是用来总结自己毕生的创作。他对自己的创作水平有清醒的认知。他觉得自己的诗歌正契合了戴叔伦的诗观,朦胧玄美,悠然心会,便是妙处了。
只是,似这般的美好,却是寂寞沧海,明珠有泪,也像他思而不得的爱情,像他洁净却误入泥淖的一生,本是一朵莲出水,却遭逢雨打漂萍,这份唯美的哀伤和凄凉,曾经多么让人不甘。
可是,行到水穷,坐看云起。写《锦瑟》时的义山,已是淡然从容的心境。
想起佛祖的拈花微笑。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神态安详,却什么也不说。众人不解其意,只摩诃迦叶展颜微微一笑。于是佛祖将衣钵授予迦叶。只有迦叶,领会了佛祖的精深佛法,安详、宁静、豁达、纯净无暇、无拘无束、超脱一切。
回望过去,义山感觉曾经是那么美好,曾经也是那般的凄凉。太美好,因为凄凉,是会让人心痛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不单单是爱情,不单单是诗境,是人世的一切真善美,是义山一生经历的所有凄美缥缈、至死不渝的情感,几十年过去,它们依徊萦绕在义山心中,却已是开在彼岸的曼珠沙华,隔着前世今生,再也无法亲近。
此情可待,却只任追忆成风。忆往昔青葱年少,垂杨岸边,如花美眷。“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彼时的少年情怀,满腔的温柔情意,是灿烂明媚的朝霞,是美丽得让人疼惜的韶光啊!
而彼时,却因年少,只把珍贵当了寻常。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义山在追忆,追忆他的似水流年。
绘有华美锦纹的瑟啊,你本是二十五弦,却为何要作五十弦的悲音呢?那一弦一柱流淌的音乐,让我沉入对美好年华的追忆中。那时的我,曾像庄周梦蝶一样,梦里不知身是客,恍惚犹疑,在梦幻与现实中,不知今夕何夕。还有那让我无法忘却的爱情,那个在我心底不曾淡去容颜的女子,但愿我能像望帝托身杜鹃啼血哀鸣一样,来世再去寻找她的身影。此生,我的才情像高悬的明月般洁净柔美,像辽阔的沧海般广博静远,但我的际遇却是鲛人的眼泪,是沧海的遗珠,寂寞孤独,无人识得。我的诗正如戴叔伦所说那样,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是,谁又能真正读懂我的心思?往事不堪提。如今想起前尘旧事,仍然不能忘怀那些美好的瞬间,当期待它再次出现时,却只剩下徒然追忆了。而当年的我,却因年少懵懂,竟不知道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锦瑟》,是义山一生的流光碎影。
《锦瑟》,是幽谷升起的雾岚,朦胧玄美,笼罩着义山的一生。
它是一曲哀惋繁弦,是明月夜,鲛人泣泪成珠;是蓝田日暖,良玉生了烟霭。
是一曲绝美的交响,是千人万人瞩目的舞台上,义山最后的绝唱。
大中十二年冬,晚唐诗人李商隐,在故乡荥阳,完成了他生命的谢幕。他留下一首又一首《无题》,带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遁入了时空深处。
紧随其后,李唐王朝,气息奄奄,末世来临。
公元859年,唐宣宗崩。公元875年,王仙之起兵反唐。公元878年,黄巢起义爆发。公元907年,梁王朱全忠逼哀帝退位,建梁称帝,唐朝灭亡。
历史,进入一个新的王朝更迭期——五代十国。
所幸,乱世的烽火狼烟,义山没有看到。末世的哀音绝响,义山未曾听到。
但他始终在那里,始终在那个寂寞浮靡的晚唐,浑身散发着忧郁多情的气质,目光深邃地站在那里。
大幕,徐徐拉合。台下,依然十丈红尘,依然千年苍生。
时光的漠漠黄沙席卷过来,他在时光那一头,露出神秘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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