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爱是唯一的荣光\/徐志摩 (1)
现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
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这首《爱的灵感》发表在徐志摩1930年创办的《诗刊》的创刊号上。倾城佳人,白衣书生,都抵不过时间流年,红颜终究成了白发,沧海几度桑田,千年前序幕,万年后闭幕,爱始终是唯一不变的字幕。1931年,徐志摩带着不死的爱溘然长逝。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爱的灵感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异样的震动,
猛袭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风中的一朵花,
我内心摇晃得像昏晕,
脸上感到一阵的火烧,
我觉得幸福,一道神异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扫过,
我又觉得悲哀,我想哭,
纷乱占据了我的灵府。
但我当时一点不明白,
不知这就是陷入了爱!
……
他们第一次相见,她礼貌地喊他“叔叔”。那年她16岁,而他23岁,已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
他们的初遇,在多雨多诗意的伦敦,那个时候,这个叫林徽因的女子,跟父亲正在英国留学。留学的日子,孤单而寂寞,而他,就像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邻家哥哥。不知不觉有一个人就飞流直下三千尺地从银河陷落,碧落黄泉,至死不渝。但陷落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那个叫做徐志摩的诗人。
很多年后,徐志摩说——
他俩初起的日子,
像春风吹着春花。
花对风说“我要”,
风不回话:他给!
初遇,她笑颜上的酒窝就盛满了他爱情的美梦,他一直忘不了,即使两人彼此遥遥站成了彼岸,他还是忘不了她的盈盈笑靥。所以徐志摩的诗里总是会出现林徽因的这一双酒窝: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那天,徐志摩跟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相见恨晚,很快就成忘年之交。但在听着这位长者口吐粲花时,徐志摩的眼睛总是看向旁边那个少女,和那个少女脸上的梨窝。从此他在梦中就邂逅了一个少女,而林徽因遇见了一段不会随着岁月飞逝的感情。即便她已经远远离去,这段感情,也一直都在,都在原地等她,地老天荒,未曾结束,因为还未到终点,斯人已逝,情长留。
于是,徐志摩在他的诗《爱的灵感》中,留下了他们的初遇。那少女如一道闪光,点亮了他胸怀里幽深寂寞的虚谷。
徐志摩,一个被蔡元培评价为诗一般的人,“谈诗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境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像一个邻家大哥哥一般出现在一个孤寂的少女面前,吸引着她靠近、依赖,如一朵孤寂很久的星星,靠近月亮。
在徐志摩浪漫的月光沐浴之下,林徽因这一朵小花,微微地绽放了。她是每一瓣静处的月明,而徐志摩成了她记忆梗上,那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而徐志摩,在混沌中寻寻觅觅了许久的心突然化作了绕指柔,如一座山遇见一段好烟水,从此烟水茫茫,不记来时路。奔波的马蹄成了流连的蝴蝶,却飞不过爱的苦海,曾有的期盼,难还的情债,都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当时正是碧玉年华的林徽因,如踏入仙境的爱丽丝,对爱情这个迷幻的世界是懵懂的,等她知道如何爱人的时候,猛恍然,以往种种,皆是梦幻。
而她惊鸿一瞥,世间繁华皆作锦,衬她这一星璀璨。本是一潭死水的徐志摩,为了她,心已然决堤,洪流汹涌奔腾,穿过人生长川,峥嵘岁月。从此他坚硬的世界毁坏了,露出了一颗诗人的柔软之心。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浪漫的诗人如果没有爱情,他会怎样成为诗人。所以,徐志摩,遇见林徽因,遇见了爱情,因为遇见了爱情,他成为了诗人。
此后,徐志摩常常去为这个寂寞的少女讲《涡堤孩》的故事:一个古灵精怪的小水妖,只有与人类结婚才能获得不朽的灵魂,但她为情所困,最后化成泉水环绕爱人坟边。据说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来源于此。徐志摩把这个故事从英文译成中文在林徽因家里读给林徽因听。后来,他还特别翻译了一首《涡堤孩新婚歌》。
幸福的结局只有童话里有,但如果连童话都不肯给小水妖一个好结局,那他就用诗为她创造一个。可是这个时候,林徽因与梁思成正双双在美国留学,结局已经预定,那个新郎已然不会是我,我只能变成那个小水妖,祝福他们新婚快乐。
林徽因爱不爱徐志摩,这已成一段公案,没人能说清楚,连林徽因自己可能也说不清那情愫。
白蛇修炼千年,遇见第一个长得帅的男人,就爱得天崩地裂。而16岁的林徽因,跟所有少女一般,做着爱情的幻梦,设想过遇见爱情的种种: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入骨相思……然而,她在当真遇见第一次爱情时,在对方为她天崩地裂陷落成渊谷时,却并没有把自己完全投入。很多年后,她说:“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
但那个深情诗人的出现毕竟并非船过无痕,林徽因之遇徐志摩,如那一树的桃花遇微风,留下一瞥多情的痕迹。徐志摩像一川蓝靛,漂流在林徽因寂寞的深川,水光浮动着她梦中期待的白莲;像一阵春风,吹开了林徽因沉睡的诗情大地,风过之处,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灵感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儿过
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
告诉日子重叠盘盘的山窝
清泉潺潺流动转狂放的河
孤僻林里闲开着鲜妍花
细香常伴着圆月静天里挂
且有神仙纷纭的浮出紫烟
衫裾飘忽映影在山溪前
给人的理想和理想上
铺香花,叫人心和心合着唱
直到灵魂舒展成条银河
长长流在天上一千首歌
……
林徽因说:“灵感的脚步——来得轻时,好比潺潺清水婉转流畅,自然的洗涤,浸润一切事物情感,倒影映月,梦残歌罢,美感的旋起一种超实际的权衡轻重,可抒成慷慨缠绵千行的长歌,可留下如幽咽微叹般的三两句诗词。愉悦的心声,轻灵的心画,常如啼鸟落花,轻风满月,夹杂着情绪的缤纷;泪痕巧笑,奔放轻盈,若有意若无意地遗留在各种言语文字上。”
徐志摩就这样踏着轻轻的脚步来了,是花,是梦,是诗歌,让16岁少女的梦如露垂芳草,闪耀着朝阳的光芒,晶莹透亮。徐志摩的脚步虽是轻轻,但他的爱却如猛虎细嗅蔷薇,他已婚的身份搅起了一阵狂澜。芳草上含着的露珠很快滚落一地,爱情的梦醒了,一个不能去爱,一个不能得到爱。
林徽因和徐志摩,两人互为彼此的花,互为彼此的梦,互为彼此的诗。后来徐志摩在他的《猛虎集·序》里说,在1920年:“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又说:“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还顾得了什么美丑!”
徐志摩对林徽因狂热而不顾及美丑的追求人人皆知,而他追求林徽因而不得回响的那份深深的忧郁亦让众人叹惘。
但这份狂热,这份忧郁,让他成了诗人。而他的爱,也如风,轻轻卷起林徽因诗意的花瓣,让林徽因也成为了诗人。
徐志摩说林徽因如风,似月,如风的林徽因吹在他荒蛮的大地上让他春暖花开,似月照山河的她让他知道了寄生于世上原是这么地好,这么地诗意。但是对于徐志摩这番隐喻于生命中冥冥力量的情愫,林徽因则冷静地分析为:“我们仅听到写诗人自己说一阵奇异的风吹过,或是一片澄清的月色,一个惊讶,一次心灵的振荡,便开始他写诗的尝试,迷于意境文字音乐的搏斗,但是究竟这灵异的风和月,心灵的振荡和惊讶是什么?是不是仍为那可以追踪到内心直觉的活动;到潜意识后面那综错交流的情感与意象;那意识上理智的感念思想;以及要求表现的本能冲动?灵异的风和月所指的当是外界的一种偶然现象,同时却也是指它们是内心活动的一种引火线。诗人说话没有不打比喻的。”
她不肯承认徐志摩欲说还休的那个自己身为主角的真相,她只说这只是一场比喻而已。他们的感情,自始至终于林徽因都只是好像!只是若有!若无!
1921年,徐志摩跟林长民为自己向林徽因求婚,被林长民拒绝了,连拒婚信都是林长民替林徽因回的——
志摩足下:长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豪(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悮(误)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饭,盼君来谈,并约博生夫妇。友谊长葆,此意幸亮察。敬颂文安。
弟长民顿首,十二月一日。徽音附候。
“徽音附候”这几个字是林徽因写的,说明了她的心甘情愿。一个月后,林徽因和梁思成订婚。
她很理智地爱人,不会为感情这种虚无的东西让自己众叛亲离。但她也有很多情,多情如四月的人间,春意盎然。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这一年,金秋的10月,林长民出国考察的时间到期,林徽因随父亲悄悄地回国,谁都没有跟徐志摩说一声。耕种的诗人收获了爱情的花朵,却没获得爱情的结果。徐志摩从憧憬中醒来,大恸,再繁华的城市也荒芜,只因这座城市没有你在灯火阑珊中!
荒凉的城子
我眼前暗沉沉的地面,
我眼前暗森森的诸天。
她,──我心爱的,哪里去了,──那女子,
她的眼明星似的闪耀?
我眼前一片凄凉的街市。
我眼前一片凄凉的城子。
灾难后的城子,只剩有
剐残的人尸。
黎明时我忧忡忡的起身,
打开我的窗棂,
进来的却不是光明,进来的
是鲜明的爱情。
树枝上的鸟雀已经苏醒起,
我倾听他们的歌音;
他们各自呼唤着他们的恋情;
就只我是孤身。
这是生命与快乐的时辰,
我在我心里说话。
各个的生物有他的欢欣,
在阳光中过他的生活,
他们在各个同伴的眼内寻着。
光明,那怜惜的光明,
这是相互怜惜的时候,这是
相互爱恋的光阴。
……
在这个相互爱恋的光阴里,深陷爱恋的徐志摩却一直都在失恋中。从此他开始写诗。也只有诗人的徐志摩一袭青衫行来,才能引得美人林徽因频频回顾,回望他永远都在她的青春岁月里的一段美梦。
就连徐志摩不顾众叛亲离的离婚也不能引来林徽因回头,但当诗人的诗一阵风地行过,林徽因这朵四月的花瓣便会微微地颤动。朱自清说写诗的徐志摩“是跳着溅着昼夜不舍的一道生命水”,而只有这一川烟水流过,青山才会给予回响。
林徽因和徐志摩,他们两个人正是有情不一定终老,暗香浮动正好。
1922年春天,18岁的林徽因与梁思成的婚事“已有成言”,但未定聘。而3月,徐志摩经金岳霖作证,在柏林与张幼仪离婚。
徐志摩以为他在靠近,实际上她在远离,一个星球朝另一个星球越走越近,另一个星球却离它越来越远,因为你我今生不在一个轨道上,最近的距离也相距在光年以外。
林徽因站在徐志摩的梦中,是他永不能到达的彼岸。她永远是他那所谓的伊人,在水一方。
这一年9月,徐志摩回国,见到林徽因,继续开始他执著的追求。只要她站在自己眼前,就让他有错觉,以为彼岸还能抵达,却不知世间无船能抵达银河的彼岸,星辰就在眼前,但却相隔着毕生都无法到达的距离。
金岳霖晚年跟采访他的人谈起这段往事:“林徽因被他父亲带回国后,徐志摩又追到北京。临离伦敦时他说了两句话,前面那句忘了,后面是‘销魂今日进燕京’。看,他满脑子林徽因,我觉得他不自量啊。林徽因梁思成早就认识,他们是两小无猜,两小无猜啊。两家又是世交,连政治上也算世交。两人父亲都是研究系的。徐志摩总是跟着要钻进去,钻也没用!徐志摩不知趣,我很可惜徐志摩这个朋友。”
此时,林徽因跟梁思成的感情正如春扇徐徐打开,他们每周相约在北海公园内的松坡图书馆里相会。当时松坡图书馆星期日不开放,梁思成因特殊关系有钥匙可以出入,于是这里成了林徽因和梁思成恋爱的小小天堂,可是徐志摩总是频频前来打扰,梁思成只得贴一字条在门上:“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人不愿受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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