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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爱是唯一的荣光\/徐志摩 (2)

  不能打扰恋人恋爱的徐志摩换了一种方式名正言顺呆在林徽因身边。1923年春天,他在西单石虎胡同七号成立了专门编辑出版新派诗集的新月社。林徽因参加了新月社,她在这里写出了自己最早的诗歌、短篇小说和散文。因为诗歌,林徽因离开了徐志摩却从未离开得太远,一直都在他看得见的地方闪耀。

  于是,当那对小恋人爱得如火如荼时,徐志摩这个失意人躲在人生的暗角里祈祷——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

  人间哪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

  哪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

  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吧,我的爱神!

  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

  否则,你就将他磨成齑粉,散入西天云,

  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吧,我的爱神!

  这是徐志摩发表于7月的《一个祈祷》。他的爱从地狱里逃脱出来,闯过了奈何桥,渡过了忘川,一路溯流,只为了死在他爱的神——林徽因面前。爱神,爱神,把人爱成了神,把可望见的爱爱成了不可及的情,这是暗恋的悲哀。徐志摩向爱神祈祷,请给予他爱,却没想自己将在别人的戏里做一回给予他人幸福的爱神。爱神的悲哀乃在于可以给予世间很多人爱,而唯独不能为自己求得爱。

  1924年4月,20岁的林徽因正貌美如花。泰戈尔来华访问,徐志摩邀请林徽因一起陪同做翻译。他们还在泰戈尔面前演出了泰戈尔的诗剧《齐德拉》,林徽因演公主齐德拉,徐志摩演爱神玛达那,而梁思成担任舞台布景设计,在台后看着两人在戏里眉目传情。

  戏里王子阿顺那爱上了公主齐德拉:“一切对我都似梦幻。只有你是完美的,你是世界的财宝,一切贫穷的终结,一切努力的目标,唯一的女人!别人的好处只能慢慢地被发觉,而只要看你一眼,就永远地看到了圆满的完美。”

  而齐德拉说:“可惜得很,它不是我,不是我,阿顺那!它是神人的骗局。走吧,走吧,我的英雄,走吧!不要向虚妄求爱,不要向幻象献上你的伟大的心,走吧!”

  后来,林徽因对儿子梁从诫说:“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可我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样一个人。”

  在这里,王子何尝不是徐志摩的替身,而公主的话何尝又不是林徽因的心声。但是这个戏中,徐志摩不能演作那与林徽因相亲相爱的王子,只能把自己演成爱神,待在祝福的位置上。

  世间不能完满的在戏里可以完满,世间不能释放的在戏里可以释放。戏中的林徽因如此大胆,如此深情地回应爱的呼唤:“我感到似乎在我睁开眼睛的一刻,我已经从生命的一切现实中死去,又在梦中转生于一片阴影的国土。羞怯像松散的衣裳一般滑落到我的脚下。我听见他叫——‘我爱,我最爱的人!’我所有的被忘却的生命都聚在一起,来回答他的呼唤。我说:‘把我拿去吧,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吧!’我向他伸出双臂。月亮落到树后,一幅黑暗的帘幕遮住了一切。天地、苦乐、生死、时间和空间都融成一片难以承受的狂欢……”

  可是,你是我的一场戏,只是一场戏而已,幕布拉上,连主角都会散场。齐德拉忧伤地说:“我像一朵花,只有一段短促的时光去听那林间一切嗡嗡的赞美和低低的微语,然后必须把仰望的眼光从天空低下,垂下头去,在一息之间一声不响地把自己交给尘埃,这样地结束了这一段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美满而短促的故事。”

  ……

  演出结束后,泰戈尔走上舞台,拥着林徽因的肩膀说:“你的美丽和智慧不是借来的。是爱神早已给你的馈赠,不只是让你拥有一天、一年,而是伴随你终生,你因此而放射出光辉。”

  公主齐德拉曾经向爱神祈求一年的美丽,这部戏说中了他们的开始。那一年,有如爱神光临般的徐志摩,遇见寂寞如花的少女,他送她的那一把梦中年华永远记载着他俩的青春无瑕。

  这个时候,徐志摩已经向泰戈尔袒露了自己对林徽因的深深爱恋。这种深情,有如山水无言却有情相和,在诗人与诗人之间引起了共鸣,泰戈尔很仗义地替徐志摩去向林徽因说情,未果。所以,演出后先知般的泰戈尔说了这番话,预言了林徽因与徐志摩感情的结局——你们没有开始,那就由我来送一个结局吧。

  老诗人临走依然不能忘怀这份不能呼应的感情,为林徽因写得一首诗,长叹一声:“天空的蔚蓝,/爱上了大地的碧绿,/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哎’!”

  这一年6月,考取半官费留学的林徽因,与梁思成一起赴美留学。在之前一个月,林徽因在火车站上送走了徐志摩和泰戈尔一行,他们要去往日本。

  列车就要启动的时候,徐志摩含着眼泪却不敢落下来,未曾想胡适一声大叫:“志摩哭了!”他的眼泪就滚滚落下。在泪眼朦胧中,徐志摩铺开纸笔写下:“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总是昏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却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那不愿意离去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徐志摩在日本写下了《沙扬娜拉十八首》(第十八首)——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至此,林徽因跟他的感情也正式沙扬娜拉,徐志摩只能挥一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7月,徐志摩遇见并爱上了陆小曼。

  爱上了又怎样,他还是会为梦见林徽因和梁思成结婚惊惧而起,写成《一个噩梦》:“你为什么负心?我大声的诃问,/但那喜庆的闹乐侵蚀了我的恚愤;/你为什么背盟?我又大声的诃问——/那碧绿的灯光照出你两腮的泪痕!”

  徐志摩梦见了他们的婚礼,顿时把自己惊醒,感情不是自己想说再见就能再见,它会带着往昔的深情将梦幻缠绕成一场噩梦,而他深爱的那人正远在他方的美梦之中。他们的美梦,正是自己难以渡却的劫。

  从林徽因这里失意离去的徐志摩不久便与陆小曼结了婚,从一段感情上失去的,就要从另一段感情上弥补。结婚前,徐志摩给林徽因写下了那首《偶然》。

  有了一段新感情的徐志摩开始学着放下,放下旧爱,腾出心来爱上新人。当初的遇见,以为就是她了,可是一辈子那么长,在终点之前,谁知道手上最后牵着的会是谁呢?徐志摩跟远在美国的林徽因说他要放手了,以前种种,都当梦幻吧,我只是一朵云飘过你的心空,过往无痕,再是惊涛万里的爱情,在情之尽头,也会风流云散。

  徐志摩的这个告别不会让一个女子喜欢。徐志摩的再婚,让林徽因心里有片片的失落如落叶飘下,一直知道那个人最终会从等待自己的地方离去,但等他真的离去时,被他站久的地方还是会落下深深的履痕。我对你的爱还未生,就已告罄,来生请等等迟到的我。

  此时,巧逢胡适再次赴美,林徽因邀请他去费城教育会演讲。林徽因其实是想跟胡适了解国内的一些情况,尤其是那个曾经如风吹云朵追逐着自己的人,他的结婚让曾经的深情风止云散,这在林徽因心里有不小的冲击。谈话之前,林徽因给胡适写信道:“我这三年残酷的遭遇给我许多烦恼和苦痛。我想你一定能够原谅我对于你到美的踊跃。我愿意见着你,我愿听到我所狂念的北京的声音和消息,你不以为太过吧?”

  离开徐志摩这三年,林徽因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即便身边仍有一伞可供自己躲避,但凄风苦雨中,林徽因有时也会回忆起徐志摩,因为有徐志摩在的日子,岁月静好,青春如花。她以为她一直在回忆那个人,其实她只是在怀念那一段有他在身畔照亮的年华。

  谈话之后,林徽因给胡适写信说:“那天所谈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已清楚了许多,就还有要说要问,也就让他们去,不说不问了。‘让过去的算过去的’这是志摩的一句现成话。”

  “回去时看见朋友们替我问候,请你回国后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在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的算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

  此时,她和徐志摩的感情正如她后来写的《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在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帜,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半,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写这首诗时,林徽因正在香山双清别墅养病,之后,徐志摩坠机身亡。林徽因想要让一直关心、爱护着自己的徐志摩忘掉她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又说自己“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都约好了要彼此忘记,可是谁承想竟成谶言,最彻底的忘掉就是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她还在这个世界活着,而那人却已如落花落尽。

  当初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要忘记,因为忘不了,才要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从1927年说到1931年,说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忘不了,把忘记的约定一遍又一遍地写成了备忘录。而1931年以后呢,再也不用忘了,那个人已在心中从备忘录成了纪念碑……

  想当年,一个从中国跟着父亲远涉重洋来到英国的少女,一个放弃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商科博士学位,也远涉重洋来到英国跟从哲学家罗素学习的青年,两个人渡过万水千山,在茫茫人海中,如两只小船相遇,相知,短暂的交会,绚烂的一瞬,在一个人眼里闪耀了一辈子,终究各自离去。她与他起源于偶然,终结于必然。

  1928年3月21日,林徽因与梁思成在加拿大温哥华结婚。这一年,徐志摩又去了一趟英国,在剑桥旧地重游的他感慨着旧情难再,写下了那著名的《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阴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婚后,一路蜜月旅行着,林徽因和梁思成回到了北京。徐志摩与林徽因在阔别四年后重逢,他给陆小曼写信说:“林大小姐则不然,风度无改,涡媚犹圆,谈锋尤健,兴致亦豪。”林徽因还是当年那个带酒窝的姑娘!

  1930年,林徽因因为肺结核到香山养病。

  在去香山前,徐志摩见到她的病况,吓了一跳,给陆小曼写信说——

  “最后要告诉你一件我决不曾意料的事:思成和徽因我以为他们早已回东北,因为那边学校已开课。我来时车上见郝更生夫妇,他们也说听说他们已早回,不想他们不但尚在北平而且出了大岔子,惨得很,等我说给你听:我昨天下午见了他们夫妇俩,瘦得竟像一对猴儿,看了真难过。你说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和周太太(梁大小姐)、思永夫妇同住东直门的吗?一天徽因陪人到协和去,被她自己的大夫看见了,他一见就拉她进去检验;诊断的结果是病已深到危险地步,目前只有立即停止一切劳动,到山上去静养。孩子、丈夫、朋友、书,一切都须隔绝,过了六个月再说话,那真是一个晴天里霹雳。这几天小夫妻俩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直转,房子在香山顶上有,但问题是叫思成怎么办?徽因又舍不得孩子,大夫又绝对不让,同时孩子也不强,日见黄白。你要是见了徽因,眉眉,你一定吃吓。她简直连脸上的骨头都看出来了,同时脾气更来得暴躁。思成也是可怜,主意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凡是知道的朋友,不说我,没有不替他们发愁的;真有些惨,又是爱莫能助,这岂不是人生到此天道宁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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