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爱是唯一的荣光\/徐志摩 (3)
疾病折磨着林徽因,让深爱她的人,看着自己珍重而不得的宝玉历经人世之劫,即使远观,也情痛难禁。徐志摩的信写得冠冕堂皇,似乎对林徽因再无情,写的都是别人的事,可那细节历历在目,却是把情欲盖弥彰。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1930年7月7日这一天,徐志摩来到香山探望了林徽因。向晚的艳阳照在林家的矮墙上,藤萝正在入秋,徐志摩看了好久。1925年他写的诗里曾有这秋萝:“它为我耐着!那艳色的秋萝,/但秋风不容情的追,/追,(摧残是它的恩惠!)/追尽了生命的余辉——/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萝!”他曾经追寻不见的深秋藤萝,在林徽因养病的小院里看见了,让他欷歔不已。
回去后,他给林徽因写信说:“我愁望着云泞的天和泥泞的地,直担心你们上山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记念……我还牵记你家矮墙上的艳阳。此去归来时难说完,敬祝山中人‘神仙生活’快乐康强。”随着信,他还附上了一首《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株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求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曾经雄心勃勃要忘掉与林徽因的这段感情的徐志摩,因自己爱情的再次破灭,而重新又开始怀念他们两人在一起的好时光。这一次,他不再冲动地以爱之名誉如堂·吉诃德一般与风中之物作战,他以友情而求能近在身畔。友情有时却比爱情更受重视,冯梦龙说:“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他们是知己知心又知音,是徐志摩从混乱的感情逃脱的山间桃源,又是压着他和陆小曼爱情的三座大山。他和林徽因没有了爱情的延续,却有了比爱情更长久的感情。一个人走的荒途,没有爱情,爱也不会荒芜。
这封信,让林徽因永远记住了这个牵挂着她家矮墙上的艳阳和入秋藤萝的徐志摩。
徐志摩去世时,林徽因写了《悼志摩》,说:“他望着我园里一带断墙半晌不语,过后他告诉我说,他正在默默体会,想要描写那墙上向晚的艳阳和刚刚入秋的藤萝。”五年后,林徽因写下《藤花前》一诗: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楼不管,曲廊不作声,
蓝天里白云行去,
池子一脉静;
水面散着浮萍,
水底下挂着倒影。
紫藤花开了
没有人知道!
蓝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无意中我走到花前。
轻香,风吹过
花心,
风吹过我,——
望着无语,紫色点。
一个诗人走了,另一个诗人寂寞了,那一片蓝天下,紫藤花开了,他却蓝天里白云行去了。每到思念他的季节,林徽因心中的一朵花就会为他轻轻地开放,他走了并不代表他不存在,他在的时候离自己的心好远,他不在了,却如轻风拂过心中的花瓣,为他心动,不止一点点。
1931年7月,徐志摩写了《云游》。几次想与你相忘于世,可却又总在柳暗后见花明,山绝处见江湖,水穷处见云起,曲曲折折往往复复,绕一大圈,还是行脚在以你为轴心的半径内,算来终是不舍。心以你为希翼,便看不见满天星宇,以你为梦中的星光,我的世界在你面前都无光。
一开始这首诗命名为《献词》,后才改为“云游”。徐志摩曾说过自己只要“草青人远,一流冷涧”,而涧水之上,你是天空的一朵云,偶尔投射在我心,你擦我的肩而过,再未回头,独留我在原地用一辈子的时间想我们遇见的刹那时光。你擎阳光而来,点亮了我的世界,你的明艳如三月的桃花染红我的春天,你给我的世界,你却一无所知。
而一无所知的还有另一个女子。徐志摩死后,陆小曼为他整理诗集《云游》,将这首诗收为第一篇。可是她说:“洵美叫我写摩的《云游》的序,我还不知道他这《云游》是几时写的呢!”徐志摩的一颗心给了林徽因——你不在我身边,我依然爱你;你已经离开,我仍然爱你;你心中没有我,我还是爱你;爱得已经这么痛苦,可我还是想要爱你呵。而陆小曼也一样,一直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看着别人,眼里满含爱的光亮……
秋天,林徽因病愈下山。不久,徐志摩为参加她的演讲会撞山身亡——
爱的灵感
从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着你,在醒时,
在梦里,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头望,蓝天里有你,
我开口唱,悠扬里有你,
我要遗忘,我向远处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
但我爱你,我不是自私。
爱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爱你,但从不要享受你。
……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1925年,意大利佛罗伦萨,诗人徐志摩想起了远方的爱人,而在他的思念中亦有那个女子在思念他的身影,于是诗人在这座他叫做翡冷翠,意为花城的山中,以这个女子的口吻写下——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他说:“我之甘冒世之不韪,乃求良心之安顿,人格之独立。在茫茫人海中,访我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她说:“真爱不是罪恶,在必要时未尝不可以付出生命的代价来争取,与烈士殉国,教徒殉道,同是一理。”
于是,他在这世上,找到了她。而她也在世上,找到了他。
他爱上了她,这个叫做陆小曼的女子,一个有夫之妇;而她也爱上了他,这个叫做徐志摩的诗人。
此时,他刚从林徽因那失恋而来,狼狈来到她的面前,却从她这重新再找到爱的期望: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求自何处,
囚禁着我心灵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梦魇,黑夜无边的惨酷,
苏醒的盼切,只增剧灵魂的麻木!
曾经有多少的白昼,黄昏,清晨,
嘲讽我这蚕茧似不生产的生存?
也不知有几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岭的高亢与流水的光华……
辜负!辜负自然界叫唤的殷勤,
惊不醒这沉醉的昏迷与顽冥!
如今,多谢这无名的博大的光辉,
在艳色的青波与绿岛间萦洄,
更有那渔船与帆影,亭亭的黏附
在天边,唤起辽远的梦景与梦趣:
我不由的惊悚,我不由的感愧
(有时微笑的妩媚是启悟的棒槌!)
是何来倏忽的神明,为我解脱
忧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
透露内里的青篁,又为我洗净
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
这或许是我生命重新的机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纳我的祈祷,
容许我的不踌躇的注视,容许
我的热情的献致,容许我保持
这显示的神奇,这现在与此地,
这不可比拟的一切间隔的毁灭!
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
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
只求每时分给我不死的印痕,——
变一颗埃尘,一颗无形的埃尘,
追随着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
徐志摩遇见陆小曼,就像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重获得生命的生机。遇见的当初,他给她写《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漠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他知道了他人生的方向,不久就给林徽因写了那著名的《偶然》:“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后来这首《偶然》,还被陆小曼与徐志摩一起谱成了一首流行歌曲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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