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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林徽因 (1)

  她1931年待在北京香山养病时,才开始写诗,为了徐志摩写诗。

  生病闲得无聊的日子里,她想起了10年之前,徐志摩一场疾风劲雨的狂热追求。回忆起当初,当初他爱上自己又陷入失恋的时候,他们在康桥上的那一晚——

  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黑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他们曾经相遇,却没有相爱,行舟各自离去。十年一瞬华,轻舟已过万重山,流年脱胎换骨,余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林徽因站在彼岸观看她青春的悲欢,看得甜蜜而忧伤。当年青春的小船暂时靠岸,看见那诗人在昔年的岸上耕种着花朵,为他有一刻的心动,却不肯为他上岸,十年以后,突然为那一刻心动泪流满面。我曾把爱情画成花朵给你,你收获了花朵,十年不忘,却忘了再耕种,那岸上曾开满花朵的大地已成荒畦,断岸行过我的簪影,荒畦深印着你的履痕,而我今生欠了你一个回眸,来生再期许这回眸落在你未婚我未嫁的最当初……

  后来林徽因在她以真名发表的小说《窘》里,写了一个家庭教师爱上一个天真少女却爱而不得的故事,里面有那水上的一日:“他将船板取开躺在船底,仰着看天。芝将她的伞借他遮着太阳。自己把荷叶包在头上摇船。维杉躺着看云,看荷花梗,看水,看岸上的亭子,把一只手丢在水里让柔润的水浪洗着。他让芝慢慢地摇他回去,有时候他张开眼看她,有时候他简直闭上眼睛,他不知道他是快活还是苦痛。”

  而徐志摩写过同样的情景,他们在小船上,不是她望他,而是他望她:“她是睡着了——/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她入梦境了——/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我在你身畔,却不在你心中,整个世界都在我身畔,唯独你在,却又不在。两个人相识于途,爱情擦肩而过,一个人恒常永在另一个人梦中,另一个人却如那庄生蝴蝶挣脱着要从他的梦中飞出。

  林徽因发表那篇小说的时间跟《那一晚》一样,是1931年。在香山养病的她隐晦地怀念着这段感情,去体认当初徐志摩的痛苦。这是她的第一篇小说,那段感情给她的虽然是一段练笔的素材,虽然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但是至少从未忘记过,让她为之写出了诗篇。

  但是当她懂得用诗怀念、用小说描绘这段感情之时,也是情至绝地之境。没有了那人,回首也无处可去,只能变作纪念,这一年,徐志摩撞山身亡。

  从在《诗刊》上发表第一首诗《那一晚》开始,林徽因诗意的人生开启了篇章。当年她行船离那岸上的诗人远去后,她遇见了很多风景,也遇见了自己终生托付的人,可是心底里却依然忘不了那个在岸上耕种的诗人,于是那些情绪都成了她闲寂时的诗。

  在同一期《诗刊》上林徽因还发表了那首《仍然》,回应1926年徐志摩的《偶然》。

  徐志摩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林徽因说:“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对你的每一个映影!”你向我吐露了所有的心声,而我沉默如镜,看得见你的爱,却看不见我的回应。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林徽因守着自己的爱,怕一撒手,万念俱灰,所以她没有给轰轰烈烈爱着自己的徐志摩回应。即使她和梁思成是相亲相爱的夫妻,林徽因的爱也不会比梁思成多一点。她一直都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魂灵。只有在她的建筑事业上她才肯全身心交付,爱得无比投入。那些一砖一瓦历经人世多番轮回,早看淡尘世悲欢,绝不会爱她一分,她也爱得把生命交付也在所不惜。只有面对它,她才是那啼血的夜莺,一生讴歌它至死!梁从诫亦说过:“母亲爱文学,但只是一种业余爱好,往往是灵感来时才欣然命笔,更不会去为赋新词强说愁。然而,对于古建筑,她却和父亲一样,一开始就是当做一种近乎神圣的事业来献身的。”

  9月,林徽因写了《深夜里听到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深夜里听到乐声破空而来,衔来了过往的记忆,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在拨弄着往事的劫灰。为什么是又呢?因为你曾经弹过这样的悲思,当初我懂得,现在我也懂的。也许当年我曾给过你期许,如今这期许我只想对你说是梦,一直都是梦。

  徐志摩曾经固执地以为林徽因为自己心动过的,可是多年后已为人母的林徽因,只说一句,我懂。正因为懂得,所以才无情。所以林徽因才会在徐志摩死后两个月对胡适坦承她所爱的:“我的教育是旧的,我也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对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你看多冤!”

  她的爱只是一场对得起还是对不起的衡量,对得起一个爱我的人就要对不起另一个爱我的人。而我的爱呢?对不起两个人。

  束缚自己的爱,就如同让野马不脱缰,让江河不泛滥,让自己的虚怀永在平静的渊谷里幸福安康。林徽因是懂得的,爱情不一定带来幸福,幸福的是要的不多的自己,有一个深爱自己的人携手到老,一个就好。但是谁会想到,那个人却以万劫不复的姿势离去,让自己为他的离去心痛一辈子,陪她一生的那个主角是拿来爱的,而决绝离开她的那个配角是拿来心痛的。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永远消失,再不会青衫一抹出现在自己面前。所以后来随着时间渐渐消失,对那人的回忆却越来越浓起。但此刻在香山的林徽因又如何能预料到后来的一切呢?她在香山关于这场爱情的记忆此时已经到达尾声,你的爱是我的,我的爱还是我的。

  同样在9月,林徽因写下《情愿》:“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这大约是这一年徐志摩去世前最后写的诗,约好了要忘记,那在香山上突然迸发的感情一一用诗作了交代后,下山了就说我们都忘了吧,山上云情,下山无痕。

  秋天,林徽因病愈下山,和梁思成一起在中国营造学社供职。梁任法式部主任,林为“校理”。

  似乎香山一切情感的激荡又恢复了平静,林徽因还是那个热爱建筑的女子。

  但是谁曾想,她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当不存在的那个诗人,竟然在几个月后真如她的诗:“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痕迹……”

  记忆

  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的展开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额发乱了,或是

  水面皱起像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彷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谁都

  认识那图画,

  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

  1931年11月19日,这是让林徽因多么不堪承重的一天呵!

  这一天的开始,风平浪静,而结局却万劫不复。

  这一天,林徽因要在北京协和小礼堂为外国使节演讲中国的古建筑艺术。而且,林徽因已准备了以徐志摩的《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一诗作开场白: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她在念着他的诗,而他却正在散成沙散成风散成光——

  徐志摩本要乘坐飞机赶来听演讲。来之前,他还给林徽因家打了电报,说下午三时准时达北平南苑机场,让梁思成开车去接他。但是,徐志摩的下午三时一直没有来到,永远也不会再有他的下午三时。

  第二天,《晨报》上报道:

  京平北上机肇祸。昨在济南坠落!

  机身全毁,乘客司机均烧死,天雨雾大误触开山。

  (济南十九日专电)十九日午后2时中国航空公司飞机由京飞平,飞行至济南城南卅里党家庄,因天雨雾大,误触开山山顶,当即坠落山下,本报记者前往调查,见机身全焚毁,仅余空架,乘客一人,司机二人,全被烧死,血肉黑焦,莫可辨认,邮件被焚后,邮票仿佛可见,惨状不忍睹。

  这个乘客就是徐志摩。他因为座位靠后,仅衣服着火,但头部遭到了猛烈撞击。

  梁思成一行人赶到济南,他带去了林徽因和自己一起用铁树叶作主体缀以白花的希腊风格的小花圈,徐志摩的一张照片镶嵌在中间。返回北平之前,梁思成按林徽因的叮嘱,到坠机现场悄悄捡了飞机残骸中的一块木板,而这块木板,林徽因一直把它挂在卧室的墙壁上,直到去世,以此纪念,余生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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