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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林徽因 (2)

  徐志摩,一直以为自己的爱只是独角戏,却以生命换来一次女主角上场的机会。他于36岁散尽风华,这个消息太过惨烈,让林徽因在两周后写的《悼志摩》里失魂落魄:“我们不迷信的,没有宗教地望着这死的帷幕,更是丝毫没有把握。张开口我们不会呼吁,闭上眼不会入梦,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边沿,我们不能预期后会,对这死,我们只是永远发怔,吞咽枯涩的泪;待时间来剥削着哀恸的尖锐,痂结我们每次悲悼的创伤。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许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适之先生家里么?但是除去拭泪相对,默然围坐外,谁也没有主意,谁也不知有什么话说,对这死!谁也没有主意,谁也没有话说!事实不容我们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们不伤悼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们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对,默然围坐……而志摩则仍是死去没有回头,没有音讯,永远地不会回头,永远地不会再有音讯。”

  徐志摩之前回南方时曾去林徽因家,可是林徽因夫妇不在家,便喝了一壶茶,留下一行字走了:“定明早六时飞行,此去存亡不卜……”

  林徽因为这话心中不痛快,忙给他电话——

  “你放心。”他说,“很稳当的,我还要留着生命看更伟大的事迹呢,哪能便死?……”

  话虽是这样说,他却是已经死了整两周了!

  现在这事实一天比一天更结实,更固定,更不容否认。志摩是死了,这个简单残酷的实际早又添上时间的色彩,一周,两周,一直的增长下去……

  有一种极致的痛苦是,一想起你,就知道再也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了,再没有你的青衫影,再不见你言笑晏晏,而陆小曼说:“从此我再也见不着他的可爱的诗句了。”

  一日之间,爱情的沧海已经覆灭,鹦鹉螺一觉而起,眼前高耸而起的喜马拉雅上只有自己还含着海的记忆,而我们的情已是僵死在高山上的一块化石,供众人拾遗。

  本来以为还有很多时间,我们还可以回味当初蒹葭苍苍的开始,将那诗篇永远停在白露未晞的时候,我还是那伊人,在水一方,一直让你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可是一转眼,你却是那尾生,在水中抱柱而死,在天一方。我曾经与你相隔的距离很远,宛在水中央。你一直都在靠近,却最后离我的距离最远,那是蝴蝶飞不过沧海的距离,是天涯与明月的距离。让你断肠的天涯还在,你却化作明月难及,而此后的一生,明月照我苦相思。

  从此,林徽因的余生,空怀罔极之思,徒抱终天之恨,她再关于徐志摩的文字,都是悔,千山红树万山云,不知何地再逢君?再也不可能相逢了,生离误成死别,在这不期然之间。从此以后,幸福安康里没有他,悲欢离合里也再没有他,倾城之殇里也不会有他与自己携手渡劫弃城而去……

  徐志摩,在去世之前,生活和爱情狼狈不堪。他与陆小曼的爱情再遭幻灭,而林徽因,说好要各走各的方向的林徽因,又屡次地梦回他心中——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这首《残破》是徐志摩于去世前几个月写的。心已褴褛,唯只剩初恋的梦幻。他擎着林徽因的美梦死去,你依然是我心中的白莲,我却不再是让你涉水而来的江湖。

  而以后,每一年11月,都是林徽因不堪承受的生命之重。她给沈从文写信说:“十一月的日子我最消化不了,听听风知道枫叶又凋零得不堪,只想哭。昨天哭出的几行勉强叫它做诗,日后呈正。”

  1933年11月18日,徐志摩祭日的头一天,林徽因发表了《秋天,这秋天》。这就是她“日后呈正”的那首诗:

  这是秋天,秋天,——

  风还该是温软;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

  闪着金银;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和枝叶中间,

  像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像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

  浮出珠沫,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

  这时候满腔的热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爱的是那不经意

  不经意的零乱!

  但是秋天,这秋天,

  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

  不为的是你的欢欣:

  他撒开手,一掬璎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变,

  还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归根儿蒂结住

  在这人生的中心!

  一阵萧萧的风,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摇着梧桐树哭。——

  起始你怀疑着:

  荷叶还没有残败;

  小划子停在水流中间;

  夏夜的细语,夹着虫鸣,

  还信得过仍然偎着

  耳朵旁温甜;

  但是梧桐叶带来桂花香,

  已打到灯盏的光前。

  一切都两样了,他闪一闪说,

  只要一夜的风,一夜的幻变。

  ……

  林徽因对生活诗意的幻想遭到了人生诸多的劫难的埋伏。她伤亡惨重,却没有丢盔弃甲。她有那么一线怀疑,怀疑这样的人生有多少可期待。此时信仰在她眼前只剩一细炷香,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但是信仰灭了,那就安睡,安睡在人生的黑暗里,因为生命不容你不献出你积累的馨芳。这时候,不用哭泣,不用呼唤,更用不着闭上眼祈祷;只要低低地,在静里,低下去已困倦的头来承受,承受。

  思念有多重,是一整个秋天的落叶那么重;悲伤有多久,是年年秋风落叶时。徐志摩他只来得及在康桥的岁月里给林徽因一刹那的宠爱,却让林徽因一辈子送他离开,生前是,他死后亦是。生前是想要送走他的爱,而生后想送却再难送走自己的情。那个人,以生命的陨落,在她的心里撞成永难弥补的陨坑。

  人生让他遭了劫难,却让她遭到了埋伏,一辈子陷落,不能自拔。每每11月,他含笑而来,她泪水满盈。在历经这生死爱恨后,不知林徽因是否仍敢回头,再去遭遇那一场给她浪漫却让他致命的邂逅?

  红尘万丈,终是每一个人的七尺之棺;云水千重,总是每一个人的相忘江湖。斯人已逝,情谊不失,身为凡人,她不能漠然对待一个人的生死轮回,徐志摩去世后的这一年,她怕他渡忘川而去,忘了此生深情,于是写下《别丢掉》:

  别丢掉

  那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也有那“徽因”。生前你念念至死想要的那份回应,在喝孟婆汤之前,忘川里渊谷传声,有那伊人,在水一方,大声告诉你,我给你回应、回应……徽因……一个衣不染尘,临风而去,渡却忘川,一个空谷幽兰,立定望川,望断天涯。

  你将要带着这一世的情恨轮回,我送你一川回应送你归程,把情带往来世,让恨断落今生。18年后,你还要做那多情的才子,一袭青衫归来。

  徐志摩的身影,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去而从林徽因的记忆中淡去,反而随着时间沉淀愈来愈浓起——

  你已不再记得我,而我依然忘不了你,用一分钟的时间认识你,用10年的时间去拒绝你,到最后呢,却要我用尽一辈子的时间去忘记你。我的到来曾经给予你爱情、诗情,也给了你苦情,而你的离去回报了我余情、诗情,和无尽的悲情。简媜说:“你已到达彼岸,水草丰美,桃花怒放,便是落雨,也有一番风细柳斜的心事。我只能做到起身离席,却仍无法与你同步。其实,又何曾与你同步过?一盏茶的爱,终我一生,也只有这一盏茶的温度,由暖而凉,片刻而已。”

  1934年11月19日,徐志摩去世的这个日子,林徽因乘坐的火车恰好路过了徐志摩的家乡浙江硖石。那个时候,梁思成和她应浙江建设厅邀请,到杭州商讨六和塔重修计划,之后又去浙南武义宣平镇和金华天宁寺做古建筑考察。

  一趟浙江之旅,让她路过了每年11月都痛苦难当的那个人的家乡。

  在昏沉的夜色里,林徽因站在车门外,凝望着幽暗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

  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间奔驰。我想起你的: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

  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你应当相信我不会向悲哀投降,什么时候我都相信倔强的忠于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说: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就在那时候我记得火车慢慢地由站台拖出,一程一程地前进,我也随着酸怆的诗意,那“车的呻吟”,“过荒野,过池塘,……过噤口的村庄”。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乡……

  第二年,又到同样的11月19日,林徽因回忆起这个路过诗人家乡的昏暗的夜,写下了这篇《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此刻我几乎找不出一句话来说,因为,真的,我只是个完全的糊涂;感到生和死一样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却要告诉你,虽然四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本身停掉参加牵引事体变迁的主力,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地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间接地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地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止,带来勇气的笑声也总是那么嘹亮,还有,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

  你离去了,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而你却没有远走,一直还在众人之中,是影,是梦,常常于某一日又踏芳草来——

  你来了

  你来了,画里楼阁立在山边。

  交响曲,由风到风,草青到天!

  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你,我

  如同画里人,掉回头,便就不见!

  你来了,花开到深深的深红;

  绿萍遮住池塘上一层晓梦,

  鸟唱着,树梢头交织起细细枝柯,——白云

  却是我们,翻过好几重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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