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 (1)

　　他给她写情书，他对她的爱众所周知。但是她无动于衷，甚至很生气：“又接到一封署名S先生的来信，没头没脑，真叫人难受！”

　　他孤独而绝望地爱着她。而她气愤地带着他的一沓子情书去找胡适校长。

　　胡适对她说：“他顽固地爱着你。”

　　而她也顽固地回答：“我顽固地不爱他。”

　　后来胡适给沈从文写信说：“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

　　从一个姓王的朋友那儿听说了这事的沈从文，同一天，接连给她写了几封信，她接到时一看：“字有平时的九倍大！例外地称呼我‘兆和小姐’！”

　　兆和小姐：

　　从王处知道一点事情，我尊重你的“顽固”，此后再也不会做那使你“负疚”的事了。若果人皆能在顽固中过日子，我爱你你偏不爱我，也正是极好的一种事情。得到这知会时我并不十分难过，因为一切皆是当然的。很可惜的是若果你见到胡先生时，听到胡先生的话，或不免小小不怿，这真使我不安，我是并不想从胡先生或其他方面来挽救我的失败的，我也并不因为胡先生的鼓励就走所谓的“极端”。我分上是惨败，我将拿着这东西去刻苦做人。我将用着这教训好好的活，也应当好好的去爱你。你用不着怜悯或同情，女人虽多这东西，可以送把其他的那一群去。我也不至于在你感觉上还像其人一样，保留着使你不痛快情形的。若是我还有可批评的地方，可怜处一点比愚蠢处为少，因此时我的顽固并不因为你的偏见而动摇。我希望一些未来的日子带我到另一个方向上去，太阳下发生的事，风或可以吹散。因爱你，我并不打算我生活，在这些上面学点经验，我或者能在将来做一个比较强硬一点的人也未可知。我愿你的幸福跟在你的偏见背后，你的顽固即是你的幸福。

　　S.S.W. 九日

　　接着同一天的第二封信，依然是叫她“兆和小姐”，跟她说：“女子怕做错事，男子却并不在已做过的错事上有所遁避，所以如果我爱你是你的不幸，你这不幸是同我生命一样长久的。”

　　落款是“沈从文（让这名字带来的不快即刻你就忘记了）”。

　　这是张兆和保留下来的沈从文最早的信。写完这赌气的两封信后，沈从文依然不减热情继续热烈地单恋着她，继续给她写着还是很爱她的信。

　　他跟她说：“每次见到你，我心上就发生一种哀愁，在感觉上总不免有全部生命奉献而无所取偿的奴性自觉，人格完全失去，自尊也消失无余。明明白白从此中得到是一种痛苦，却也极珍视这痛苦来源。我所谓‘顽固’，也就是这无法解脱的宿命的黏恋。

　　“我留到这里，在我眼中如虹如日的你，使我无从禁止自己倾心事当然的。我害怕我的不能节制的唠叨，以及别人的蜚语，会损害你的心境平和，所以我的离开这里，也仍然是我爱你，极力使这爱成为善意的设计。若果你觉得我这话是真实，我离开这里虽是痛苦，也学到要去快乐了。”

　　写完这些信后一个月，苦于爱她爱得很痛苦的沈从文从学校辞职，离开了上海，去了武汉大学，后来又辗转了很多地方，但是无论他在哪里，信一直只通往一个方向。

　　此时，嘴上顽固地拒绝的少女心里开始有了些感动，为这个炙热地爱着她的老师，她高高垒起的心墙出现了丝丝裂缝。

　　她在日记中写道：“看了他这信，不管他的热情是真挚的，还是用文字装点的，我总像是我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陷他人于不幸中的难过。但他这不顾一切的爱，却深深地感动了我，在我离开这世界以前，在我心灵有一天知觉的时候，我总会记着，记着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为了我，舍弃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伤心中刻苦自己。”

　　离开了有她的地方，他仍然低到尘埃里地爱着她，给她写信说：“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和别的人要好，等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但我却愿意做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地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写这封信的时候，他正在北平看着蓝蓝的天：“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的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他跟她说：“‘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推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苇，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1931年8月，经徐志摩推荐，沈从文到青岛大学任教，教小说史和散文写作。沈从文的生活稳定下来，他继续顽固地爱着她。

　　1932年7月，张兆和从上海中国公学毕业了，回到了苏州。这一年暑假，沈从文决定到苏州向张家提亲！

　　他卖了一本书的版权，托巴金买了一些英译俄名著，其中有《契诃夫小说集》，他带着这些礼物到了苏州。这些礼物在当时实属贵重，张兆和只收下《父与子》与《猎人日记》，其余的退回去了。到了张兆和家，却不遇，她去了图书馆。沈从文怅然回到旅馆里。很快，张兆和在二姐张允和的劝说下，来到旅馆找沈从文，照着姐姐吩咐的话说：“沈先生，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你来玩！”

　　于是沈从文就跟她回家玩了。张家对他很友善，那五弟还从他每月二元的零用钱中拿出钱来买瓶汽水，沈从文大为感动，当下许五弟：“我写些故事给你读。”后来写了《月下小景》，每篇都附有“给张小五”字样。

　　沈从文在苏州停留了一周，张兆和终于接受了沈从文的感情，一个有情人凭借着三年的情书追求总算等来了这个圆满的结果。

　　沈从文却没敢当面向张兆和的父亲提亲，他回到青岛后，写信给张允和，托她问其父亲是否同意他跟她妹妹的婚事。

　　张兆和的父亲同意了，张允和便与张兆和一同来到了邮局，给沈从文发了一份电报，上面只写着一个“允”字，既表示允许了，又表示电报是她发的。

　　可是电报发出去后，张兆和却不放心了，她怕沈从文看不懂，又自己给沈从文发去了另一封电报。上面写着：“乡下人，来喝杯甜酒吧！”

　　沈从文接到电报后，高兴地去找青岛大学（此时已改组为山东大学）的校长。校长请张兆和到图书馆工作，从此他们就在一起，一起品尝他们的爱情酿造的美酒。

　　说是总有那么一天，

　　你的身体成了我极熟的地方，

　　那转弯抹角，那小阜平冈；

　　一草一木我全都知道清清楚楚，

　　虽在黑暗里我也不至于迷途。

　　如今这一天居然来了。

　　我嗅惯着了你身上的香味，

　　如同吃惯了樱桃的竹雀；

　　辨得出樱桃香味。

　　樱桃与桑葚以及地莓味道的不同，

　　虽然竹雀并不曾吃过

　　桑葚与地莓也明白的。

　　你是一株柳；

　　有风时是动，无风时是动：

　　但在大风摇你撼你一阵过后，

　　你再也不能动了。

　　我思量永远是风，是你的风。

　　她来到了青岛，他们生活在一起了。

　　终于等到此刻的沈从文，一如他遇见她之前的那一年写的这首很露骨的小诗，欢唱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1926年写《我喜欢你》，1928年写《颂》，也许是写给一次恋爱，从暗恋到摘到果实的过程，但诗的缘起无人再知，而1929年，他遇见她后，他对她的爱世人皆知。这两首小诗奇异地贴合了他这次恋爱的历程，仿佛，早早地写好了诗，就等着她步步金莲入诗来。

　　两人相守在一起，甜蜜的爱情激发了沈从文的灵感，他创作了不少文学作品，其中就有《三三》。以后，他给她写信都叫她三三，因为她在家排行老三。而她叫他二哥。

　　1933年7月，沈从文辞去山东大学的教职，到北平参加中小学教科书的编撰工作。这一年9月9日，这个长长久久的大好日子里，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平的中央公园举行了婚礼。

　　亲爱的二哥：

　　你走了两天，便像过了许多日子似的。天气不好。你走后，大风也刮起来，像是欺负人，发了狂似的到处粗暴的吼。这时候，夜间十点钟，听着树枝干间的怪声，想到你也许正下车，也许正过江，也许正紧随着一个挑行李的脚夫，默默的走那必须走的三里路。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的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为这风，我很发愁，就因为自己这时正坐在温暖的屋子里，有了风，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持的。我告诉你我很发愁，那一点也不假，白日里，因为念着你，我用心用意的看了一堆稿子。到晚来，刮了这鬼风，就什么也做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