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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 (2)

  有时想着十天以后,十天以后你到了家,想象着一家人的欢乐,也像沾了一些温暖,但那已是十天以后的事了,目前的十个日子真难捱!这样想来,不预先打电回家倒是定好的办法了。路那么长,交通那么不便,写一个信也要十天半月才得到,写信时同守信时的情形早不同了。比如说,你接到这信的时候,一定早到家了,也许正同哥哥弟弟在屋檐下晒太阳,也许正陪妈坐在房里,多半是陪着妈。房里有一盆红红的炭火,且照例老人家的炉火边正煨着一罐桂圆红枣,发出温甜的香味。你同妈说着白话,说东说西,有时还伸手摸摸妈衣服是不是穿得太薄。忽然,你三弟走进房来,送给你这个信。接到信,无疑的,你会快乐,但拆开信一看,愁呀冷呀的那么一大套,不是全然同你们的调子不谐和了吗?我很想写:“二哥,我快乐极了,同九丫头跳呀蹦呀的闹了半天,因为今天算着你准可到家,晚上我们各人吃了三碗饭。”使你们更快乐。但那个信留到十天以后再写吧,你接到此信时,只想到我们当你看信也正在为你们高兴,就行了。

  张兆和寄出这封信时,她的“二哥”正在回家探亲的路上,也在小船上给她写信,把一路的旅途见闻一一写给她、画给她。山水美得很,你不在我身边,我替你把风景都看了: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船主名字叫做“童松柏”,桃源县人。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堤一直向西走,沿河的船虽万万千千,我的船你自然会认识的。这里地方狗并不咬人,不必在梦里为狗吓醒!

  ……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镇一直向西走。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里,从船口望那一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我相信你从这纸上可以听到一种摇撸人的歌声,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

  一切声音皆像冷一般地凝固了,只有船底的声音,轻轻地轻轻地流过去。这声音使你感觉到它,几乎不是耳朵而是想象。这时真静,这时心是透明的,想一切皆深入无间。我在温习你的一切。我称量我的幸运,且计算它,但这无法使我弄清一点点。为了这幸福的自觉,我叹息了。倘若你这时见到我,我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

  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的身边和心边,你的一切过去也皆把我拉近你的身边和心边。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将吹熄了这只蜡烛,在暗中向空虚去说!

  归家的旅途上,他除了写信,就是为了写信而在去看风景的路上,他跟三三说:“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

  这些情书后来被收在一起出版,这就是有着似水柔情,“又有了橹歌,同滩水相应和,声音雍容典雅之至”的《湘行散记》。

  1937年,战争来了,他们的很多信被战火烧成了劫灰。张兆和写信给沈从文说,苏州的家被炮火摧毁了:“有两件东西毁了是叫我非常难过的。一是大大(张兆和之父张冀牖)的照片,一是婚前你给我的信札,包括第一封你亲手交给我的到住在北京公寓为止的全部,即所谓的情书也者,那些信是我俩生活最有意义的记载,也是将来数百年后人家研究你最好的史料,多美丽,多精彩,多凄凉,多丰富的情感生活记录,一下子全完了,全沦为灰烬!多么无可挽回的损失啊!”“为这些东西的毁去我非常难过,因为这是不可再得的,我们的青春,哀乐,统统在里面,不能第二次再来的!”

  战火之下,沈从文离开了北京,去西南联大任教,因为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张兆和暂时留在北京。分离的日子,他继续给她写着信,她也在给他回信,这时期的书信后来汇编成了《飘零书简》。

  后来他们相聚在昆明,一起渡过了倾城之劫,迎来了解放,又经历了文革的折磨,他们之间一直都写着信。

  1969年初冬,沈从文作为“反动文人”要下放改造的前夕,张兆和已先下放到湖北咸宁挑粪种田。沈从文一个人生活,有一次二姐张允和去看望他:

  沈二哥说:“莫走,二姐,你看!”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他也尊称我三妹为‘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他那么地爱着她,爱着她的只言片语,多少年相濡以沫走来,他依然一如当初初恋的少年,盼着她的来信。

  他们携手经历了中国最动荡的岁月,在苦尽甘来的1988年,沈从文去世了。

  他曾经对她说过:“爱情使男人变成傻子的同时,也变成了奴隶!不过,有幸碰到让你甘心做奴隶的女人,你也就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做奴隶算什么?就是做牛做马,或被五马分尸,大卸八块,你也是应该豁出去的!”

  因为她,这艰难的岁月里,他不枉来此艰辛人世一遭!

  张兆和,在整理沈从文与她写的书信,打算出版成《从文家书》时,看着这么多年这么多的信,她说:“在这种家书抵万金的时代,我应是全北京最富有的人了。”她在后记中写道:

  六十多年过去了,而对桌上这几组文字校阅后,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适、有愤慨;有欢乐、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些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的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越是从烂纸堆里翻到他更多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头无尾的,就越觉得斯人可贵。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这大半生时间里,两个人忙着照顾家庭忙着逃难,忙着活下去,竟然都没来得及好好去读懂他的信。此时她的心是悲凉的吧,那么多两人相处的美丽,他们竟只能在仓惶人世里匆匆而过!等到晚年,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里慢慢品味的时候,却只剩一把惘然。

  2003年,传记作家李辉去探望病中的张兆和,她已认不出沈从文这个爱她一生一世的人的肖像了。她说:“好像见过。”稍后又说,“我肯定认识。”几天后,三三去世了。

  她曾经在日记中说:“这一场孽债,哪里是他的前因,将生怎样的后果,何日才得偿清!”此时,抵达终点,曾经的爱恋一一都偿清了。

  他在行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很多次云之后,爱上了最好年龄的她。他们又一起行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很多次数的云,最好的年龄都烟消云散后,老到只能亲到彼此的牙床,他们依然深深相爱着。最后,他离去了,似乎把所有的记忆都带着一起走了,只留下独留世间的她,在生命的末年,再也想不起他来。

  有关她的记忆他都带走了,而有关她的记忆里都有他,所以他连她的那部分也带走了……

  入梦

  设想你自己在小病中

  (在秋天的下午)

  望着玻璃窗片上

  灰灰的天与疏疏的树影,

  枕着一个远去了的人

  留下来的旧枕,

  想着枕上依稀认得清的

  淡淡的湖山

  仿佛旧主的旧梦的遗痕,

  仿佛风流云散的

  旧友的渺茫的行踪,

  仿佛往事在褪色的素笺上

  正如历史的陈迹在灯下

  老人面前昏黄的古书中

  你不会迷失吗

  在梦中的烟水?

  那一天,他去北平西城达子营28号、新婚不久的沈从文的家里,他遇见了她,这个叫张充和的女子。她从苏州赶来北平参加姐姐的婚礼,然后住在这里准备北大的入学考试,当时北大入学还需要考数学,而她对数学一窍不通。

  此一遇见,瞥尔情生,从此万劫羁锁,他爱她,爱了60年,用尽了一生中剩下的时光。

  那一年,他23岁。

  后来,他听说北大中文系录取了一位叫张旋的考生,这学生数学考了零分,但因为国文满分而被破格录取。后来,他才知道,她就是这位叫张旋的考生,不想沾姐夫沈从文在北大任职的光,而改名参加了考试。

  他一直默默地爱着她,聚会的时候总是悄悄地观察着她是否对自己有所不同,但他很失望,她对待他跟对待别人是一样的。感到这段感情的无望,他却步了,只敢远远地爱她,爱得死去活来。他不像沈从文那样,有着炙热的情感、挚烈的进取,把爱情当做战场,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地攻城略池。但张充和喜欢的是这样热烈的男人。他默默地爱她,他低到尘埃里,别人是开出一朵花,他是把爱的种子埋在地下,自己一个人在诗里缠绵悱恻。

  闻一多先生曾当面夸他在年轻人中间不写情诗,而他自己也说:“正如我面对重大的历史事件不会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激情,我在私生活中越是触及内心的痛痒处,越是不想写诗来抒发。事实上我当时逐渐扩大了的私人交游中,在这方面也没有感到过这种触动。”但是在1933年,他遇见她的这个金秋,一切都改变了。

  他为她写了最美的情诗,而他,也因最美的情诗而名声鹊起。

  写《入梦》这首诗的时候,他正在河北保定育德中学任教,任职很短,学期结束他就回了北平。他在诗里想象着与她恋爱的感觉,想着她枕着自己送的旧枕,默默地想着他这个远行人,默默地烹调着爱情的滋味,默默地自己咽下。

  但是,咽下的时候,他却只尝到悲凉的滋味:

  秋窗

  像一个中年人

  回头看过去的足迹

  一步一沙漠,

  从乱梦中醒来,

  听半天晚鸦。

  看夕阳在灰墙上,

  想一个初期肺病者

  对暮色苍茫的古镜

  梦想少年的红晕。

  自从爱上她,他的心仿佛就历经了万水千山,只付与沧桑。但是心头里还是怀着少年的梦,在此去经年里,一个人在梦里爱她:“我是一只断线的风筝,/碰到了怎能不依恋柳梢头,/你是我的家,我的坟,/要看你飞花,飞满城,/让我的形容一天天消瘦。”( 《春城》)

  他爱她,却不敢大声地告诉她,只敢写成那著名的《断章》。

  他说你是我的梦,但是她不喜欢光只做梦的他,她很不喜欢他在爱情上如此软弱,如此朦胧,尽管他为她写出了这最好的朦胧诗。

  其实她都知道的,他爱她,1935年写了这诗,75年后的2010年,张充和说:“他这首诗是写给我的,我当时就有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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