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戴望舒 (2)
今天,里昂中法大学还为戴望舒种了一丛丁香树,旁边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中文:“纪念中国诗人戴望舒 里昂中法大学学生”。
诗人回了国,才知道,他的新娘已不在,被一个冰箱推销员拐跑了。分手的时候,戴望舒打了他的心上人一巴掌,所有的爱恋悲欢在这一巴掌里都化为了灰烬。
这场一个人的爱,持续了8年,终以她已成为别人的新娘而告终。
诗人的梦破碎了:
妾薄命
一枝,两枝,三枝,
床巾上的图案花
为什么不结果子啊!
过去了:春天,夏天,秋天。
明天梦已凝成了冰柱;
还会有温煦的太阳吗?
纵然有温煦的太阳,跟着檐溜,
去寻坠梦的玎咚吧!
寂寞的诗人看着自己床单上的繁花,花开极盛,却不会有结果,心灰意冷已没了做梦的心情的诗人唯有在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滴中去寻追梦的玎咚,梦已成空!
秋天的梦
辽远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是静静的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唔,现在,我是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她来带来了诗人的梦,她走带走了诗人的梦。从梦中醒来的诗人总是忘不了梦里时,可是每次要回到梦中,诗人又不堪忍受——要跨过如此沉重的分手的昔日,才能抵达美好的最当初,最当初……
初恋
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
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数,
你呵,你在何处?
我难忘你哀怨的眼睛,
我知道你那沉默的情意,
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
我却在别一个梦中忘记你!
呵!我的梦和遗忘的人!
最受我祝福的人!
终日我灌溉着蔷薇,
却让幽兰枯萎!
失恋的戴望舒在人生低谷的时候,遇到了他第二个雨巷里的姑娘,现代小说家穆时英的妹妹。当时穆时英安慰他说:“咳,施蜇存的妹妹有什么了不起,我的妹妹比他妹妹漂亮十倍,我给你介绍。”
穆时英的妹妹穆丽娟果然比施绛年漂亮,比戴望舒小12岁,诗人重新又拾起了恋爱的信心。
1935年冬天,他们就订了婚。离他和初恋决裂不过一个夏秋的时间。
1936年的初夏,两人正要结婚,却不想戴望舒的父亲在此时去世。按照习俗,应该守孝一年,不能结婚,但戴望舒他怕,怕一年之后他会再次失去爱情。在爱情面前,他的心不会变,但再是不变的心也经不住流年的变化。于是,戴望舒逆节而行,如期举行了婚礼。
戴咏素说:“我爸爸也很怕失去我母亲这么一个美丽的妻子,所以在我爷爷死一周年没到,就和她先结婚,按中国的老法子是不应该的。”
戴咏素,小名朵朵,是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女儿降生后,幸福的戴望舒写下了优美的诗歌: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遥的潮汐升涨:
玉的珠贝,
青铜的海藻……
千万尾飞鱼的翅,
剪碎分而复合的
顽强的渊深的水。
无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么经纬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
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
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晞曝于你的眼睛的
苍茫朦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镜子中
鉴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冻的火的影子。
我伸长,我转着,
我永恒地转着,
在你的永恒的周围
并在你之中……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脉,
每一条静脉,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同样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胡兰成说,“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诗人沐浴在爱人的眼光之中,涨涨落落的心潮里也有了世间美丽的万物——玉的珠贝,青铜的海藻……千万尾飞鱼的翅。诗人沉溺在如此的幸福中,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今处何处:“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你看得我浑身闪耀着美丽,而我,在你的眼光里看见了我自己。那个孤独的诗人,如今就是你每一条动脉,每一条静脉,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是你的睫毛……因为我是你,所以我才是我。
结婚后三年,抗日战争爆发,诗人举家逃难到了香港,并出任《星岛日报》副刊的主编。在这乱世浮城里众人都在为生计辛苦奔波时,他们有了自己的一座小洋楼,还有了个小菜园子,取名“林泉居”。
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幸福的生活啊。可是,诗人却很寂寞:
寂寞
园中野草渐离离,
托根于我旧时的脚印。
给他们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盘桓从兹消隐。
日子过去,寂寞永存,
寄魂于离离的野草,
像那些可怜的灵魂,
长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复到园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多么悲凉的话,他的激情都给了雨巷的初恋,当细水长流的时候,诗人的心如鱼沉湖底,不为落花惊,不为波澜惊。而他的妻也很寂寞,穆丽娟对为他们写传的作者王文彬说:“家里像冰水一样,没有任何往来,他是他,我是我,书本第一,妻子女儿是第二。”
《七曜日》里说:“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她找到这个将她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的人。可是,她找到的那个人却是拿了一个漂亮的玻璃瓶,把她装在里面,然后小心地盖上几颗鹅卵石,轻轻地铺上细沙,装满水,拧紧瓶盖。然后出去玩自己的去了。
诗人的心底里,一直还是忘不了初恋。
戴望舒的外甥女钟萸说:“有一部电影叫《初恋女》是戴望舒作词,陈歌辛作曲的。它这个里面就是说,忘不掉施绛年,他说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我却在别的梦中忘记你,现在就是我每天在灌溉着蔷薇,却让幽兰枯萎。就是,幽兰是施绛年,他心里想的。穆丽娟是蔷薇,有刺的。”
当时这首歌一度流行,而诗人的妻子,这个被唱作蔷薇的女子,每每听到这首歌,只怕一个人要黯然神伤。
这首歌词从诗人留学法国之前1932年5月发表的《有赠》改编而来:
谁曾为我束起许多花枝,
灿烂过又憔悴了的花枝,
谁曾为我穿起许多泪珠,
又倾落到梦里去的泪珠?
我认识你充满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愿意缄在幽暗中的话语,
你引我到了一个梦中,
我却又在另一个梦中忘了你。
我的梦和我的遗忘中的人,
哦,受过我暗自祝福的人,
终日有意地灌溉着蔷薇,
我却无心地让寂寞的兰花愁谢。
似乎,诗人不自觉地写下的诗,早就预见了今日,会在另一段感情中回味初恋之兰在心谷幽幽的芬芳。
尽管这段初恋早已荒芜,但在诗人心中的荒园里,一直都有兰草葳蕤。穆丽娟曾对人说:“我们从来不吵架,很少谈谈,他是他,我是我。从小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孩子,家庭和睦,环境很好,什么时候都不能有一点不开心。看戴望舒粗鲁,很不礼貌,我曾经警告过他,你再压迫我,我要和你离婚。戴望舒听了也没有说什么。他对我没有什么感情,他的感情给施绛年去了。”
1929年戴望舒出版的诗集《我底记忆》里,有一诗说他得不到那初恋的女子时的伤心:
忧郁
我如今已厌看蔷薇色,
一任她娇红披满枝。
心头的春花已不更开,
幽黑的烦忧已到我欢乐之梦中来。
我的唇已枯,我的眼已枯,
我呼吸着火焰,我听见幽灵低诉。
去吧,欺人的美梦,欺人的幻象,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痴想。
我颓唐地在挨度这迟迟的朝夕!
我是个疲倦的人儿,我等待着安息。
那个时候,他称他的心上人为小蔷薇,因为得不到她的爱,让他的心忧郁了。可是经年以后,蔷薇却成了他的妻,而那个离他远去的初恋,成了那一朵幽兰。这首怨愤的诗从似水流年里渡来,却正是在说他此时的妻,他眼中有刺的蔷薇。
穆丽娟等了五年,都等不到诗人的爱。1940年,她的哥哥因为汪精卫伪政权主办《中华日报》副刊《文艺周刊》而被人暗杀,穆丽娟得到消息之后痛哭流涕,戴望舒却当众呵斥她:“你是汉奸妹妹,哭什么劲?”这一点让穆丽娟深感受伤。其实以穆丽娟敏感的身份,戴望舒当众训斥恰恰是在帮她,但是她不能理解。
而半年后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穆丽娟的母亲在上海病逝,戴望舒却扣下了报丧电报,没有告诉穆丽娟,也许是不想穆丽娟再卷进那个被人视为汉奸的家庭。在诗人的眼里,她是他的妻,就是独立的该保有干净身份的人。但是太过理性的决断,却狠狠伤了人情。一日,穆丽娟穿着大红衣服,被朋友说了一顿“你母亲死了还穿大红衣服”,此时她才知道噩耗。
他爱她么,也许爱,就像爱一只美丽的蝴蝶一般,要把她装到玻璃瓶里收藏起来爱,而不是把她当做一个女子一样爱。
大受伤害的她,典当了首饰,带着女儿赶回了上海。料理后事后,她决定放弃这段婚姻,独自留在了上海。
戴望舒此时急了,他知道尽管自己对初恋念念不忘,但他离不开与他成婚的妻。他赶回上海,跪下来求她,据说穆丽娟曾对他说过狠话:“我拉泡屎你吃了,我就跟你回去。”
而此时,上海汪伪政府宣传部次长胡兰成想要把戴望舒留在上海办报纸,他派人跟戴望舒说:只要答应,就能保证穆丽娟回到他的身边。但是戴望舒拒绝了,不说爱国的原因,单是以强迫的手段逼她归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三天后,戴望舒独自回到了香港。而此时诗人才知道,他爱她,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初恋。他心灰意冷:你离去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么爱你,可是你又在哪里?戴望舒在1941年8月的日记中写道:“她说她的寂寞我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其实是不然的。我现在哪一天不想到她,哪一个时辰不想到她。倒是她没有想到我是如何寂寞,如何悲哀。我所去的地方都是因为有事情去的,我哪里有心思玩。就是存心去解解闷也反而更引起想她。而她却不想到我。”
1941年元旦,穆丽娟收到了戴望舒的一封信,打开一看却是一封绝命书:“从我们有理由必须结婚的那一天起,我就预见这个婚姻会让我们带来没有完的烦恼。但是我一直在想,或许你将来会爱我的,现在幻想破灭了,我选择了死。离婚的要求,我拒绝,因为朵朵已经五岁了,我们不能让孩子苦恼,因此我用死来解决我们间的问题。它和离婚一样,使你得到解放。”
穆丽娟看后吓坏了,去找戴望舒的姐姐戴瑛。戴瑛觉得曾经以死逼施绛年跟他订婚的弟弟,恐怕又故伎重演,她不相信弟弟会真的自杀。她说:戴望舒已经自杀过一次了,他是死不了的。
但这一次,戴望舒真的服了毒。得不到爱情,他比初恋那一次的死意还要决绝。幸亏被朋友救了,但他的死志,没有换来穆丽娟的回心转意,她说:“今天我将坚持自己的主张,我一定要离婚,因为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我自始就没有爱过你!”
他终究挽回不了她的心,戴望舒不得不退让一步,双方办理了为期半年的分居协议,期间穆丽娟和朵朵的生活费由戴望舒负担。
在这半年里,他相信他还有机会,他不断地写信给她,把婚后一家人幸福的照片也细心地整理出来,寄到上海,希望能打动她。在相册的扉页上,他写道:“丽娟,看到了这些的时候,请你想到我和朵朵在等待你,等待你回到我们这里来,不要忘记我们。”
他又把自己的日记寄给她,希望她能看到他每天每天都在想她,她说她跟自己在一起很寂寞,那诗人就用自己最擅长的文字去安慰她的寂寞:
7月29日,晴:丽娟又给了我一个快乐:我今天又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告诉我她收到我送她的生日蛋糕很高兴,朵朵也很快乐,一起点蜡烛吃蛋糕。我想象中看到了这一幕,而我也感到快乐了。
30日,晴:下午出去替丽娟买了一件衣料,价八元七角,预备放在衣箱中寄给她。又买了一本英文字典、五枝笔,也是给丽娟的。……药吃了也没有多大好处。我知道我的病源是什么。如果丽娟回来了,我会立即健康的。
31日,下午雨:今天是月底,上午到报馆去领薪水,出来后便到兑换店换了六百元国币。五百元是给丽娟八月份用,一百元是还瑛姊的。
8月1日,晴:早上报上看见香港政府冻结华人资金,并禁止汇款,看了急得不得了。不知丽娟的钱可以汇得出否?……昨夜又梦见了丽娟一次。不知什么道理,她总是穿着染血的新娘衣的。这是我的血,丽娟,把这件衣服脱下来吧!
8月2日,晴,晚间雨:下午到邮局时收到了丽娟的一封信,使我比较高兴了一点。信中附着一张照片,就是我在陈松那里看到过的那张,我居然也得到一张了!
3日,雨:晚间写信给丽娟,告诉她汇款的困难问题,以及箱子不能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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