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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戴望舒 (3)

  4日,晴:我那包小小的药还静静地藏着,恐怕总有那一天吧。

  5日,晴:上午又写了一封信给丽娟,又把六七两月的日记寄了给她。

  6日,晴:好几天没有收到丽娟的信了。又苦苦地想起她来,今夜又要失眠了。

  7日,晴:今天阴历是闰六月十五,后天是丽娟再度生日,应该再打一个电报去祝贺她。

  8日,晴:这十年之中,穆家这个好好的家庭会变成这个样子,真是使人意想不到的。财产上的窘急倒还是小事,名誉上的损失却更巨大。后一代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例外,都过着向下的生活,先是时英时杰,现在是丽娟时彦,这难道是命运吗?

  9日,晴:今天打了一个贺电给丽娟,贺她今年再度的生日。

  10日,晴:在走上山坡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丽娟和朵朵来……丽娟,你知道我是带着怎样的惆怅想着你啊!

  11日,晴:上午到报馆去领稿费,出来随即把丽娟的三百元交上海银行汇出去,恐怕她又等得很急了吧。

  12日,晴:上午写信给丽娟,并把两张马票附寄给她。

  13日,晴:早上阿四把丽娟所典质的东西取了回来,一个翡翠佩针,一个美金和朵朵的一个戒指。见物思人,我又坠入梦想之中了。这两个我一生最宝爱的人,我什么时候能够再看见她们啊!

  14日,晴:丽娟,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啊!

  穆丽娟看到日记里,他写的藏着的这包小小的药,知道他还从未放弃死去的念头,便托人去搜。戴望舒日记中写道:“下午很早就回来,发现抽斗被人翻过了。原来是陈松翻的。我问她找什么,她不说,只是叫我走开,让她翻过了再告诉我,我便让她去翻,因为除了梁蕙的那三封信以外,可以算作秘密的东西就没有了。我当时忽然想到,也许她收到了丽娟的信,在查那一包药吧。可是这包药早已在好几天之前丢在便桶里了。等她查完了而一无所获的时候,我盘问了她许久她才说出来,果然是奉命搜查那包药的。我对她说已经丢了,不知道她相信否?她好像是丽娟派来的监督人,好在我事无不可对人言,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随便她怎样去对丽娟说是了。”

  不久香港沦陷,他们的通信彻底中断。留在香港不肯跟文人去往大后方的戴望舒被日本以宣传抗日的罪名抓去,被灌过辣椒水,坐过老虎凳,受尽各种折磨,幸亏朋友帮助,将其保释出狱。

  之后,戴望舒到大同图书印务局担任编辑。这个印务局受日本文化部管制,但是他悄悄地利用工作之便暗中挑选来自东京的各种书报杂志交给敌后工作者。而诗人的这段经历却又在抗战后被人指控为汉奸。但是诗人说了,他留在这里,是为了《等待》:“把我遗忘在这里,让我见见屈辱的极度,沉痛的界限,做个证人,做你们的耳,你们的眼,尤其做你们的心,受苦难,磨炼,仿佛是大地的一块,让铁蹄蹂践,仿佛是你们的一滴血,遗在你们后面。”

  然后,诗人在这里碰到了他生命中的第三个女子,也是最后一个女子。

  偶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1942年,诗人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她是他们印务局的抄写员,叫杨静。

  诗人又重新做起了一如当年的梦:

  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是的,写完这首诗的十年之后,变得衰老的诗人的梦中依然开出娇妍的花来。

  诗人是高高的冰山上的金色的贝,历经了九年旱海的航行,历经了九年冰山的攀登,从九年海水的养育到九年天水的养育。金色的贝一觉而起,眼前广阔的海洋已坐化在喜马拉雅山上,曾经的海誓都化作山盟,筑成的丰碑都是诗人胸中不灭的爱情的希望。当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当诗人从黑发的少年变成白发的老者,他依然拥有和守候着一个娇妍的梦。

  1943年1月23日,戴望舒正式寄出了离婚契约,女儿跟着他,他和穆丽娟的感情划下了终点。他又娶了一个漂亮的年轻的女子,一如他梦中的雨巷遇见的那梦中的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少女,但是他又只是把她收藏在家中,与她一起生活,却在爱着前妻。

  他曾经在第一段婚姻里怀念失去的初恋,如今他又在第二次婚姻里怀念失去的爱恋。

  等待

  我等待了两年,

  你们还是这样遥远啊!

  我等待了两年,

  我的眼睛已经望倦啊!

  说六个月可以回来啦,

  我却等待了两年啊,

  我已经这样衰败啦,

  谁知道还能够活几天啊。

  我守望着你们的脚步,

  在熟稔的贫困和死亡间,

  当你们再来,带着幸福,

  会在泥土中看见我张大的眼。

  这是生之绝望的句子,这是一个爱人爱到低到尘埃里却依然开不出花的诗人。

  诗人写这诗的时候是1943年12月31日,新年的前夕,而他这年的5月就跟年轻的漂亮的杨静结了婚。

  穆丽娟离去后,诗人陡然发现其实自己一直是爱她的,离去了,现任的妻变成了蔷薇,而穆丽娟由有刺的蔷薇变成了幽兰,在他的心谷里兀自芬芳,他自保着一寸芳心。

  1944年3月,有一天,诗人经过了他和穆丽娟的曾经居住的那栋小洋楼,他站在阳台下,久久地望着,望着过去美好的岁月,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妻还在,孩子还在,幸福的岁月还在,仿佛有谁在喊,戴望舒,你老婆喊你回家吃饭!但是门开了,走出来的不过是个陌生人,诗人大恸: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炊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是不是今天

  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年岁,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像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设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日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

  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结婚一年多了,诗人还是忘不了,他给女儿写了一首诗:

  示长女

  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童年点缀着海鸟的彩翎,

  贝壳的珠色,潮汐的清音,

  山岚的苍翠,繁华的绣锦,

  和爱你的父母的温存。

  我们曾有一个安乐的家,

  环绕着淙淙的泉水声,

  冬天曝着太阳,夏天笼着清荫,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静,

  岁月在窗外流,不来打搅

  屋里终年长驻的欢欣,

  如果人家窥见我们在灯下谈笑,

  就会觉得单为了这也值得过一生。

  我们曾有一个临海的园子,

  它给我们滋养的番茄和金笋,

  你爸爸读倦了书去垦地,

  你妈妈在太阳阴里缝纫,

  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后在温柔的怀里寻温柔的梦境。

  人人说我们最快活,

  也许因为我们生活过得蠢,

  也许因为你妈妈温柔又美丽,

  也许因为你爸爸诗句最清新。

  可是,女儿,这幸福是短暂的,

  一刹时都被云锁烟埋;

  你记得我们的小园临大海,

  从那里你们一去就不再回来,

  从此我对着那迢遥的天涯,

  松树下常常徘徊到暮霭。

  那些绚烂的日子,像彩蝶,

  现在枉费你摸索追寻,

  我仿佛看见你从这间房

  到那间,用小手挥逐阴影,

  然后,缅想着天外的父亲,

  把疲倦的头搁在小小的绣枕。

  可是,记着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

  你爸爸仍旧会来,像往日,

  守护你的梦,守护你的醒。

  多么美却又多么伤感的一首诗。他爱女儿,女儿也爱他,他的女儿追问妈妈:“妈妈,你为什么要和爸爸离婚?”穆丽娟说:“那时自己太年轻,没有想到小孩。”

  诗人每一次爱情他都在错位,错把爱恋给了心间隐秘的那位。不珍惜眼前人,是他人生最大的悲剧。

  但是不管诗人心里有多隐秘的心思,他跟新妻也拥有着幸福的家庭生活,他们的孩子二朵(咏絮)、三朵(咏树)也相继出世。

  而他也吸取前一次婚姻失败的教训,努力不冷落新妻,为她写诗:

  赠内

  空白的诗帖,

  幸福的年岁;

  因为我苦涩的诗节

  只为灾难树里程碑。 

  即使清丽的词华,

  也会消失它的光鲜,

  恰如你鬓边憔悴的花

  映着明媚的朱颜。

  不如寂寂地过一世,

  受着你光彩的熏沐,

  一旦为后人说起时,

  但叫人说往昔某人最幸福。

  他说他很幸福,真的吗?在他写的那么多怀念前一段感情生活的诗里,夹着这么一首诗,诗人似乎以为,他只要说出“我很幸福”这几个字,他就真的很幸福了。

  但女人是敏感的,于是她爱上了邻居那热情的有妇之夫蔡。1948年末,杨静向戴望舒提出离婚,戴望舒做了种种努力也未能挽回这个年轻的妻子的心。

  他梦中的少女,都结着丁香般的愁怨,那怨不是等他去抚慰,而是因他而起,到最后都一一离开了他。一直很乐观向上的诗人跟朋友总摇头说:“死了,这一次一定死了。”5年,又是5年,诗人的爱情只有5年的保质期,一过了5年就要开始腐烂。

  因姓蔡的妻子执意不肯离婚,杨静最终未能与蔡结婚,但她也不愿意回到戴望舒的身边。

  此时,戴望舒带着两个女儿已经来到了北平,参加了新中国的建设,他给杨静写信,极力要求她北上:“我一直对自己说,我要忘记你,但是我如何能忘记!每到一个好玩的地方,每逢到一点快乐的事,我就想到你,心里想:如果你在这儿多好啊!……真的,你为什么抛开我们?我倒是希望你到北平来看看,索性把昂朵也带来。现在北平是开满了花的时候,街路上充满了歌声,人心里充满了希望。在香港,你只是一个点缀品,这里,你将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有无限前途的人。”

  但是终究未果。

  晚年的杨静回忆说:“那时候自己年龄太小,对他了解不多,也没有想到要好好了解他,现在看来,可以说是一件憾事。”

  在新中国的天下,诗人不再写诗。他说:“在明朗的天空下,到处是诗,但诗人的笔却无以写出人民的欢乐于万一。”

  1950年2月28日,不再写诗的诗人孤独地去世。

  诗人曾经跟他的初恋说:“愿我在将来的时候最后的时间里看见你,愿我在垂死的时候用我的虚弱的手握着你。”但在诗人“最后的时间里”,他一生挚爱的三个女人没有一个在他身边。“垂死的时候”,诗人“虚弱的手”握着的不是爱人的手,而是一支针筒。

  他这段期间一直自己给自己打麻黄素针治疗哮喘。而这一天,为了早日痊愈,早日完成新中国交给他的任务——《论人民民主专政》的法文翻译,他加大了剂量,却孤独地死去了:

  残花的泪

  寂寞的古园中,

  明月照幽素,

  一枝凄艳的残花

  对着蝴蝶泣诉:

  我的娇丽已残,

  我的芳时已过,

  今宵我流着香泪,

  明朝会萎谢尘土。

  我的旖艳与温馨,

  我的生命与青春

  都已为你所有,

  都已为你消受尽!

  你旧日的蜜意柔情

  如今已抛向何处?

  看见我憔悴的颜色,

  你啊,你默默无语!

  你会把我孤凉地抛下,

  独自蹁跹地飞去,

  又飞到别枝春花上,

  依依地将她恋住。

  明朝晓日来时

  小鸟将为我唱薤露歌;

  你啊,你不会眷顾旧情

  到此地来凭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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