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的心是个没设防的空城\/闻一多 (1)
热爱的那些女子都已经离去,只有一个人一直作为挚友陪着他:在他去法国留学时,把自己赚的全部工资都寄给他作生活费;而在他去世后,一直整理着他的遗作。他说:“对亡友的职责,只是为他经营身后事。一个文人的后事,不是处理他的钱财,而只是帮助整理遗作并为之谋求刊行。”33年后,《戴望舒译诗集》出版。
他就是施蛰存,施绛年的哥哥。而他夹在他们的感情之中:“一个是我的大妹妹,一个是我的亲密朋友,闹得不可开交,亦纯属他们自己私人之事,我说什么好呢?当年此事发生时,我就不管此事,一切采取中立态度,不参与也不发表意见,更不从中劝说或劝阻。”而诗人和他妹妹的分离,也从未影响他与诗人的友情。
他做了这么多,只因他要他做个诗人,就像他不让妹妹跟着诗人出国时说的:“你还要绛年来法,我劝你还不可存此想,因为无论如何,两人的生活总比一人的费一些,而你一人的生活我也尚且为你担心呢。况且她一来,你决不能多写东西,这里也是一个危机。”他甚至向诗人隐瞒了妹妹已另有心上人的消息,在诗人从通信里有所感觉时,他跟诗人说:“绛年仍是老样子,并无何等恼怒,不过其懒不可救而已。”而他在诗人去世后,尽其所能收集整理出版诗人的诗,只因他要为诗人实现他诗里的梦想——
红豆
我的心是个没设防的空城,
半夜里忽被相思袭击了,
我的心旌
只是一片倒降;
我只盼望——
他恣情屠烧一回就去了;
谁知他竟永远占据着,
建设起宫墙来了呢?
他本不爱她的。
那一年,他14岁,考上清华学校。她的父亲提出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们本是远房姨表亲,而她家又是官宦之家,他的父母认为这桩婚事门当户对,亲上加亲,所以替14岁的他答应了下来。
那一年,他23岁,未来前程似锦,他就要被公费派往美国留学了!但是她的父亲怕女儿等不了这5年的时光,催促着他回家把婚事办了。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对爱情很有憧憬的少年,他会默默地喜欢着某一个少女,默默地埋在心里,自己暗暗地咀嚼着这暗恋的甜蜜滋味:
幻中之邂逅
太阳落了,责任闭了眼睛,
屋里朦胧的黑暗凄酸的寂静,
钩动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情,
——快乐和悲哀之间的黄昏。
仿佛一簇白云,蒙蒙漠漠,
拥着一只素氅朱冠的仙鹤——
在方才淌进的月光里浸着,
那娉婷的模样就是她么?
我们都还没吐出一丝儿声响;
我刚才无心地碰着她的衣裳,
许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样,
从这摩触中不歇地冲洄来往。
忽地里我想要问她到底是谁,
抬起头来……月在哪里?人在哪里?
从此狰狞的黑暗,咆哮的静寂,
便扰得我辗转空床,通夜无睡。
他喜欢那个女子,为碰到她的衣裳而心跳不已,但是这个美梦都被婚事给打碎了。
他抗拒不过,不得不接受父母的安排。自己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对爱情美好的期待,顿时如花朵还未开放,就已萎败。
他痛苦地写下这个他就要回家结婚的日子:“……死!你要来就快来,/快来断送了这无边的痛苦!/哈哈!死,你的残忍,乃在我要你时,你不来,/如同生,我不要他时,他偏存在!”为着要与她结婚,他甚至想到了死!他恨她!
所以他回故乡浠水与她结婚时,提出不祭祖、不行跪拜礼、不闹洞房等条件,将她很委屈地娶进了门。当外面锣鼓喧天将新娘的花轿抬进他家的时候,他静静地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看书;在众人的强迫下,他在玉箫牙板,在一派悠扬的细乐里,亲手掀起了她的红盖帕。他擎着银烛,一边撷着她的凤钗,一边在她的耳边问:“认得我吗?”
两个不认识对方的人就这样结了婚。当他回清华后,给弟弟写信说:“大家庭之外,我现在又将有了一个小家庭。我一想起,我便为之切齿发指!我不肯结婚,逼迫我结婚,不肯养子,逼迫我养子……宋诗人林和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我将以诗为妻,以画为子……家庭是一把铁链,捆着我的手,捆着我的脚,捆着我的喉咙,还捆着我的脑筋;我不把他摆脱了,撞碎了,我将永远没有自由,永远没有生命!……我知道环境已迫得我发狂了,我这一生完了。我只作一个颠颠倒倒的疯诗人罢了!世界还有什么留恋的?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他不爱她,因为她没文化,他憧憬的妻子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但是他不得不接受她,这个叫做高孝贞的女子。
所以他给父母写信强烈要求父母送他的妻子去读书:“我此次归娶,纯以恐为两大人增忧。我自揣此举,诚为一大牺牲。然为我大人牺牲,是我应当并且心愿的。如今我所敢求于两大人者,只此让我妇早归求学一事耳!大人爱子心切,当不藐视此请也。……如两大人必固执俗见,我敢冒不孝之名,谓两大人为麻木不仁也。”
在他的恳求下,他的父母终于送媳妇进入武昌女子职业学校。
而他此时已在美国求学,他对她的关心,一开始只在于关心她的学业,什么时候可以学成,可以与他并肩。
国外求学的艰难,与胸怀的开阔,让他终于肯善待这段婚姻,他试着去爱她,因为他终于明白,在这场婚姻里,她也是受害者,他说:
我们弱者是鱼肉;
我们曾被求福者
重看了盛在笾豆里,
供在礼教的龛前。
我们多么荣耀啊!
两个受害者本该惺惺相惜,怎能绵绵相恨呢?
他同情她,因为同情而生了隐隐的情愫。他学着开始谈恋爱,至少他开始想她了,而这种相思是当初离开中国时,以为自己不会爱她的他所始料不及的:
在雪黯风骄的严冬里,
忽然出了一颗红日;
在心灰意冷的情绪里,
忽然起了一阵相思——
这都是我没料定的。
他开始陆陆续续给她写相思的诗,说:
红豆似的相思啊!
一粒粒的
坠进生命的磁坛里了……
听他跳激的音声,
这般凄楚!
这般清切!
相思枕上的长夜,
怎样的厌厌难尽啊!
但这才是岁岁年年中之一夜,
大海里的一个波涛。
爱人啊!
叫我又怎样泅过这时间之海?
他甚至开始憧憬有一天:
我们有一天
相见接吻时,
若是我没小心,
掉出一滴苦泪,
渍痛了你的粉颊,
你可不要惊讶!
那里有多少年的
生了锈了的情热的成分啊!
但是,他的情感起起伏伏。他一会儿认为自己爱她,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不爱他,反反复复,就如他的诗:
我是狂怒的海神,
你是被我捕着的一叶轻舟。
我的情潮一起一落之间,
我笑着看你颠簸;
我的千百个涛头
用白晃晃的锯齿咬你,
把你咬碎了,
便和樯带舵吞了下去。
此时他对她的爱尚是:
袅袅的篆烟啊!
是古丽的文章,
淡写相思的诗句。
他对她的爱,让他淡写相思的诗句,但他对她的恨,有时真是如咬牙切齿般,因为有时他看不到他们的未来。
当他把这些红豆诗寄给她时,猛然想起,她刚刚开始认字,只怕读不懂他的相思一片情呵,于是又写:
我把这些诗寄给你了,
这些字你若不全认识,
那也不要紧。
你可以用手指
轻轻摩着他们,
像医生按着病人的脉,
你许可以试出
他们紧张地跳着,
同你心跳的节奏一般。
他把这四十二首红豆诗都寄给了她,最后一首跟她说:
我唱过了各样的歌儿,
单单忘记了你。
但我的歌儿该当越唱越新,越美。
这些最后唱的最美的歌儿,
一字一颗明珠,
一字一颗热泪,
我的皇后啊!
这些算了我赎罪的菲仪,
这些我跪着捧献给你。
这些诗里有你么?还是只有诗?还是只是一向道德上很自律的诗人的赎罪?
相思来的时候很快,闻一多5天的时间就写完这组诗,但相思要去的时候也很快。一个月后,闻一多在读了郭沫若的《未央》后,写信给好友梁实秋说:“不消说得你是比我幸福的,便连沫若,他有安娜夫人,也比我幸福些。……哦!我真不愿再讲到女人了啊!实秋啊!我只好痛哭!……实秋!情的生活已经完了,不用提了,以后我只想在智的方面求补足。我说我以后在艺术中消磨我的生活,……现在的一多已经烛灭笔枯不堪设想了。”
因为即使他浓浓的相思诗飘洋过海到了她的手上,她也看不懂,更不会有回应。相思没有往来,那感情就只能被自己回收,有爱的还可以自怜,无爱的就成了自嘲。
1925年夏,闻一多提前两年回国,先到北平国立艺专任教,然后把妻子和女儿接来北平。高孝贞此时已能跟闻一多谈谈唐诗了,闻一多也叠埋心水,与她恩恩爱爱地过起了小日子。
后来闻一多又辗转到各地任教,直到1932年8月回到清华,才过上了安定的日子。而此时,大女儿已经夭折,他们又有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薪水不菲的闻一多给予了家人富足的生活,常常带着全家看电影出游,日子充满了温馨和幸福。但是这样美满的日子只维系了五年,就被日本侵略者给打断了,他们一家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卢沟桥的炮声响起来的时候,他的妻带着两个儿子回了湖北探亲,而闻一多正在北平。
在生死之前,陷在北平的闻一多对妻子已有了执子之手、死生契阔的爱的信念,他给她写信说:
亲爱的妻:
这时他们都出去了,我一人在屋里,静极了,静极了,我在想你,我亲爱的妻。我不晓得我是这样无用的人,你一去了,我就如同落了魂一样。我什么也不能做。前回我骂一个学生为恋爱问题读书不努力,今天才知道我自己也一样。这几天忧国忧家,然而最不快的,是你不在我身边。亲爱的,我不怕死,只要我俩死在一起。我的心肝,我亲爱的妹妹,你在哪里?从此我再不放你离开我一天,我的肉,我的心肝!你一哥在想你,想得要死!亲爱的:午睡醒来,我又在想你。时局确乎要平静下来,我现在一心一意盼望你回来,我的心这时安静了好多。
第二天早晨起来拔草,看见荷花放了苞,又接着给妻子写:
妹:今天早晨起来拔了半天草,心里想到等你回来看着高兴,荷花也放了苞,大概也要等你回来开,一切都是为你。
但是时局不容他一心一意等待,最后,闻一多也带着留在北平的三个孩子匆匆赶回家与妻子团聚。然后又到长沙临时大学任教,但仅仅两个多月,战局急剧恶化,学校又要迁往昆明,组成西南联合大学。闻一多利用寒假赶回老家安排有关事宜。但当他途经武昌时,碰到时任教育部次长的老友来访,邀请他一起做官,参加正在组建的战时教育问题研究委员会工作。闻一多对当官不感兴趣,拒绝了。回到家,跟妻子说起这件事,妻子非常生气。她希望闻一多能接受这个工作留下来,否则她一个弱女子在战乱之间,实难照顾五个孩子。但闻一多就是不答应。他们夫妻开始冷战。
闻一多走的那天,她甚至都没起床送他,舍不得家人的闻一多流着眼泪走了。而丈夫走后,她甚至一个月也不给他写信。
闻一多很是难过,责问妻子道:“何以此次狠心至此!”后来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贞:
此次出门来,本不同平常,你们一切都时时在我挂念之中,因此盼望家信之切,自亦与平常不同。然而除三哥为立恕的事,来过两封信外,离家将近一月,未接家中一字。这是什么缘故?出门以前,曾经跟你说过许多话,你难道还没有了解我的苦衷吗?出这样的远门,谁情愿,尤其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在外边奔走。千辛万苦,不外是名与利。名也许是我个人的事,但名是我已经有了的,并且在家里反正有书可读,所以在家里并不妨害我得名。这回出来唯一目的,当然为的是利。讲到利,却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为你我,和你我的儿女。何况所谓利,也并不是什么分外的利,只是求将来得一温饱,和儿女的教育费而已。这道理很简单,如果你还不了解我,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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