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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的心是个没设防的空城\/闻一多 (2)

  那天动身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第二天他们起来,不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个个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所以大妹我没有叫,实在是不能叫。本来还想嘱咐赵妈几句,索性也不说了。我到母亲那里去的时候,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话,我难过极了。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母亲这大年纪,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父亲和驷弟半夜三更送我出大门,那时你不知道是在睡觉呢还是生气。现在这样久了,自己没有一封信来,也没有叫鹤、雕随便画几个字来。我也常想到,40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但是出门的人盼望家信,你能说是过分吗?到昆明须四十余日,那么这四十余日中是无法接到你的信的。如果你马上就发信到昆明,那样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也永远不必写信来。

  当闻一多到达昆明时,果然收到了妻子和孩子的信,他欢喜得不得了,跟妻子说了自己的近况挺不错外,还兴奋地像个爱美的少年似地说:“你将来不要笑,因为我已经长了一副极漂亮的胡须。这次临大到昆明,搬出好几个胡子,但大家都说只我与冯芝生的最美。”

  后来,闻一多又到蒙自,当时西南联大法学院暂驻在此。他到这里后,一下子接到妻子的四封信。他喜出望外地立马回信说:“到此,果有你们的信四封之多,三千余里之辛苦,得此犒赏,于愿足矣!你说以后每星期写一信来,更使我喜出望外。希望你不失信,如果你每星期真有一封信来,我发誓也每星期回你一封。”

  后来闻一多的弟弟也要来联大任教了,这样就可以带着闻一多一家来与他团聚了。闻一多又高兴又担心,当得知他们正在去贵阳的路上时,闻一多赶紧写了一封信寄给贵阳的朋友,托其代转给高孝贞,信中说:“……这些时一想到你们,就心惊肉跳,现在总算离开了危险地带,我心里稍安一点。但一想到你们在路上受苦,我就心痛。想来想去,真对不住你,向来没有同你出过远门,这回又给我逃脱了,如何叫你不恨我?过去的事无法挽救,从今以后,我一定要专心侍奉你,做你的奴仆。只要你不气我,我什么事都愿替你做,好不好?”

  后来闻一多在贵阳接到了家人,而这也是闻一多给妻子写的最后一封信,因为他们之后便没再如此分离过,一直相濡以沫直到闻一多血溅昆明西仓坡。

  抗战的日子生活越来越艰辛,而闻一多微薄的薪水已很难维持这八口之家的生活。1940年冬天,家中能典卖的都已经卖光,闻一多只好脱下自己仅有的狐皮大衣,拿到寄卖行寄卖,结果他自己却冻得发起了高烧。高孝贞流着泪让大儿子连夜从郊外赶进城,把大衣赎了回来。

  虽然日子如此艰难,然而这对患难夫妻,感情弥坚。这位柔弱的妻子也全力支持着闻一多的理想。而此时,在白色恐怖下,参加中国民主同盟成为民主斗士的闻一多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当时他有很多机会出国,但他留下了,而他的妻子也为他的意愿支持他留下。在这最恐怖紧张的时刻,闻一多对暂住他们家的学生说:“一个人要善于培植感情,无论是夫妇、兄弟、朋友、子女,经过曲折的人生培养出来的感情,才是永远回味无穷的。”他又夸赞另一位学生不弃糟糠之妻:“只有对感情忠实的人,才能尝到感情的滋味,他未来的家庭一定比较幸福。”

  曾经他不爱她,曾经他也有过暗恋别人的情愫,但在两个人携手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他庆幸,自己身边一直有她。

  十天后,闻一多殉难了。而他十天前的这话,成了他给妻子最好的谢语——

  “谢谢这一路有你。”

  欢悦的双睛,激动的心;

  相遇已成过去,到了分手的时候,

  温婉的微笑将变成苦笑,

  不如在爱刚抽芽时就掐死苗头。

  命运是一把无规律的梭子,

  趁悲伤还未成章,改变还未晚,

  让我们永为素线的经纬线;

  永远皎洁,不受俗爱的污染。

  分手吧,我们的相逢已成过去,

  任心灵忍受多大的饥渴和懊悔。

  你友情的微笑对我已属梦想的非分,

  更不敢企求叫你深情的微喟。

  将来也许有一天我们重逢,

  你的风姿更丰盈,而我则依然憔悴。

  我的毫无愧色的爽快陈说,

  “我们的缘很短,但也有过一回。”

  我们一度相逢,来自西东,

  我全身的血液,精神,如潮汹涌,

  “但只那一度相逢,旋即分道。”

  留下我的心永在长夜里怔忡。

  这首《相遇已成过去》是闻一多用英文写的,写于1924年的美国纽约。隐秘的心思他不想用母语说出来,这样仿佛就像在说另一个人的心事。他在给梁实秋的信里最后抄了这首英文诗,并附言中写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个时候,闻一多学的是美术。但当他1924年9月转学到纽约艺术学院后,他对戏剧很感兴趣,常常去参加中国留学生的戏剧活动。

  也许就是在演戏的时候,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但终究闻一多内心的道德感,让这段感情还未开始就已结束。一度相逢,来自西东,随即相离,各自西东。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吧,拥有的只是一朵悄悄开起又悄悄落掉的小花。

  他的爱离他很近,近到他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又离他很远,远到,他终身溯流,伊人永远都在水一方。

  梁实秋后来在《谈闻一多》中谈到这首诗:“本事已不可考,想来是在演戏中有什么邂逅,他为人热情如火,但在男女私情方面总是战战兢兢的,在萌芽时就毅然掐死它,所以这首诗里有那么多的凄怆。”

  奇迹

  我要的本不是火齐的红,或半夜里

  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蔷薇的香;我不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

  我要的婉娈也不是任何白鸽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

  比这一切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迹!

  可是,这灵魂是真饿得慌,我又不能

  让他缺着供养,那么,即便是秕糠,

  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我不是

  甘心如此,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迹的来临!

  我不敢让灵魂缺着供养。谁不知道

  一树蝉鸣,一壶浊酒,算得了什么?

  纵提到烟峦,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只是平凡,最无所谓的平凡,犯得着

  惊喜得没主意,喊着最动人的名儿,

  恨不得黄金铸字,给妆在一只歌里?

  我也说但为一阙莺歌便噙不住眼泪,

  那未免太支离,太玄了,简直不值当。

  谁晓得,我可不能不那样:这心是真

  饿得慌,我不得不节省点,把藜藿当作膏粱。

  可也不妨明说,只要你——

  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放弃平凡,

  我再不瞅着一张霜叶梦想春花的艳,

  再不浪费这灵魂的膂力,剥开顽石

  来诛求白玉的温润;给我一个奇迹,

  我也不再去鞭挞着“丑”,逼他要

  那分儿背面的意义;实在我早厌恶了

  那勾当,那附会也委实是太费解了。

  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闪着

  宝光;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我不会看见

  团扇,悟不起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么

  我等着,不管得等到多少轮回以后——

  既然当初许下心愿时,也不知道是多少

  轮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静候着

  一个奇迹的来临。总不能没有那一天,

  让雷来劈我,火山来烧,全地狱翻起来

  扑我,……害怕吗?你放心,反正罡风

  吹不熄灵魂的灯,情愿蜕壳化成灰烬,

  不碍事:因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

  一刹那的永恒:——一阵异香,最神秘的

  肃静,(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动早被

  喝住,时间也止步了,)最浑圆的和平……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紫霄上

  传来一片衣裙的窸窣——那便是奇迹——

  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1930年8月,应青岛大学校长、好友杨振声的邀请,闻一多去青岛大学任教,任中文系主任兼文学院院长。这个时候中文系来了位女讲师方令孺,教《昭明文选》。

  方令孺3岁就被父母许配与人,16岁完婚。后来她出国留学,回国后便与丈夫分居,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来青大教书时她已经33岁,梁实秋曾回忆说:“她相当孤独,除了极少数谈得来的朋友之外,不喜与人来往。她经常一袭黑色的旗袍,不施脂粉。她斗室独居,或是一个人在外面彳亍而行的时候,永远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

  然而,这个永远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的孤独的女子,却跟闻一多很谈得来。闻一多成了她“极少数谈得来的朋友”。闻一多也很同情她,在杨振声提倡的周末至少一次聚饮于顺兴楼或厚德福的聚会里,他拉着方令孺加入,凑成酒中八仙之数。梁实秋说:“于是猜拳行令觥筹交错,乐此而不疲者凡两年。其实方令孺不善饮,微醺辄面红耳赤,知不胜酒,我们亦不勉强她。”

  她喜欢写诗,常向闻一多请教。1930年12月,闻一多在写给诗人朱湘的信中说:“俗话说‘时运来了,城墙挡不住’。今年新年,是该新诗坛的丰收的年。此地有位方令孺女士,方玮德的姑母,能做诗,有东西。只嫌手腕粗一点,可是我有办法,我可以指给她一个门径。”不久,方令孺就在《诗刊》上发表了一首名为《灵奇》的小诗,诗中说:“可是这灵奇的迹,灵奇的光,/在我的惊喜中我正想抱你紧,/我摸索到这黑夜,这黑夜的静,/神圣的寒风冷透我的胸膛。”

  后来,闻一多搬到青大校园西北角与方令孺做了邻居,两人的接触就愈发频繁了。

  1931年1月,闻一多也在《诗刊》发表了长诗《奇迹》。徐志摩看了非常兴奋,说闻一多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他写信给梁实秋说,此诗是他帮闻一多挤出来的。因为从1928年闻一多出版《死水》诗集后,就再没写诗,只到此时这首《奇迹》出现。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迹的来临!”

  梁实秋后来在《谈闻一多》中说:“志摩误会了,以为这首诗是他挤出来的……实际是一多在这个时候感情上吹起了一点涟漪,情形并不太严重,因为在情感刚刚生出一个蓓蕾的时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内心里当然是有一番折腾,写出诗来仍然是那样的回肠荡气。”

  人们推测,这“一点涟漪”,大概是指闻一多与方令孺之间的关系。

  诗人,一直在等着这个奇迹出现,“等着,不管得等到多少轮回以后——”,终于奇迹出现了——“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紫霄上/传来一片衣裙的窸窣,那便是奇迹——/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闻一多后人在编撰《闻一多年谱长编》时坦然承认:“所谓‘情感上吹起了一点涟漪’,大概是先生与中文系讲师方令孺之间的关系。”

  闻一多和方令孺的来往,引起了一些流言,闻一多也觉察到了。1932年春,他把妻子和孩子接到青岛后,流言也就渐渐消停了下去。

  但是,闻一多的心底里,只怕有着一个牢笼,囚着他自己,他在这个牢笼里,为那美与爱,心早撞得头破血流。这就是爱而不能的代价:

  美与爱

  窗子里吐出娇嫩的灯光──

  两行鹅黄染的方块镶在墙上;

  一双枣树的影子,象堆大蛇,

  横七竖八地睡满了墙下。 

  啊!那颗大星儿!嫦娥的侣伴!

  你无端绊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心鸟立刻停了他的春歌,

  因他听了你那无声的天乐。

  听着,他竟不觉忘却了自己,

  一心只要飞出去找你,

  把监牢底铁槛也撞断了;

  但是你忽然飞地不见了!

  屋角底凄风悠悠叹了一声,

  惊醒了懒蛇滚了几滚;

  月色白得可怕,许是恼了?

  张着大嘴的窗子又象笑了!

  可怜的鸟儿,他如今回了,

  嗓子哑了,眼睛瞎了,心也灰了;

  两翅洒着滴滴的鲜血,——

  是爱的代价,美的罪孽!

  酒尽烛残长夜已将完

  我咽泪无语望着狼籍杯盘

  再相会如这披肝沥胆知何年

  只恐怕这是最后的盘桓

  只恐怕这是最后的盘桓

  冰天雪地中你知人生行路难

  不要留恋不要哀叹不要泪潸潸

  前途崎岖愿你强加餐

  前途崎岖愿你强加餐

  谁知道天付给你的命运是平坦艰险

  晨光下脱下你血泪的长衫

  挥剑斩断了烦恼的爱恋

  挥剑斩断了烦恼的爱恋

  你去吧乘着晨星寥落霜雪凄漫

  几次我从泪帘偷看你憔悴的容颜

  多少话要说千绪万端

  多少话要说千绪万端

  你如有嘱咐叮咛告我勿再迟缓

  汽笛声中天南地北海滨隔重山

  这悠悠相思我与谁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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