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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附录 (2)

  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昨 晚

  戴望舒

  我知道昨晚在我们出门的时候,

  我们的房里一定有一次热闹的宴会,

  那些常被我的宾客们当作没有灵魂的东西,

  不用说,都是这宴会的佳客:

  这事情我也能容易地觉出

  否则这房里决不会零乱,

  不会这样氤氲着烟酒的气味。

  它们现在是已安份守已了,

  但是扶着残醉的洋娃娃却眨着眼睛,

  我知道她还会撒痴撒娇:

  她的头发是那样地蓬乱,而舞衣又那样地皱,

  一定的,昨晚她已被亲过了嘴。

  那年老的时钟显然已喝得太多了,

  他还渴睡着,而把他的职司忘记;

  拖鞋已换了方向,易了地位,

  他不安静地躺在床前,而横出榻下。

  粉盒和香水瓶自然是最漂亮的娇客,

  因为她们是从巴黎来的,

  而且准跳过那时行的“黑底舞”;

  还有那个龙钟的瓷佛,他的年岁比我们还大,

  他听过我祖母的声音,又受过我父亲的爱抚,

  他是慈爱的长者,他必然居过首席,

  (他有着一颗什么心会和那些后生小子和谐?)

  比较安静的恐怕只有那桌上的烟灰盂,

  它是昨天刚在大路上来的,它是生客。

  还有许许多多的有伟大的灵魂的小东西,

  它们现在都已敛迹,而且又装得那样规矩,

  它们现在是那样安静,但或许昨晚最会胡闹。

  对于这些事物的放肆我倒并不嗔怪,

  我不会发脾气,因为像我们一样,

  它们在有一些的时候也应得狂欢痛快。

  但是我不懂得它们为什么会胆小害怕我们,

  我们不是严历的主人,我们愿意它们同来!

  这些我们已有过了许多证明,

  如果去问我的荷兰烟斗,它便会讲给你听。

  白螺壳

  卞之琳

  空灵的白螺壳,你,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掌心里波涛汹涌,

  我感叹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细到可以穿珠!

  我也不禁要惊呼:

  “你这个洁癖啊,唉!”

  请看这一湖烟雨

  水一样把我浸透,

  像浸透一片鸟羽。

  我仿佛一所小楼

  风穿过,柳絮穿过,

  燕子穿过像穿梭,

  楼中也许有珍本,

  书叶给银鱼穿织,

  从爱字通到哀字——

  出脱空华不就成!

  玲珑吗,白螺壳,我?

  大海送我到海滩,

  万一落到人掌握,

  愿得原始人喜欢:

  换一只山羊还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只蟠桃。

  怕叫多思者想起:

  空灵的白螺壳,你

  卷起了我的愁潮——

  我梦见你的阑珊:

  檐溜滴穿的石阶,

  绳子锯缺的井栏……

  时间磨透于忍耐!

  黄色还诸小鸡雏,

  青色还诸小碧梧,

  玫瑰色还诸玫瑰,

  可是你回顾道旁,

  柔嫩的蔷薇刺上

  还挂着你的宿泪。

  【失恋·怅惘】

  情 死

  徐志摩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

  出世的信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

  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

  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

  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

  我是你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

  一个无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运命的运命。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

  希望的埋葬

  徐志摩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如何埋掩?

  希望,我抚摩着

  你惨变的创伤,

  在这冷默的冬夜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朝餐泉乐的琤瑽,

  暮偎着松茵香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露凋秋伤的枫叶,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长眠着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悽怀你生前的经过——

  一个遭不幸的爱母

  回想一场抚养的辛苦。

  我又舍不得将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的惝恍,

  毕竟是谁存与谁亡?

  是谁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

  悲 思

  徐志摩

  悲思在庭前——

  不;但看

  新萝憨舞,

  紫藤吐艳,

  蜂恣蝶恋——

  悲思不在庭前。

  悲思在天上——

  不;但看

  青白长空,

  气宇晴朗,

  云雀回舞——

  悲思不在天上。

  悲思在我笔里——

  不;但看

  白净长毫,

  正待抒写,

  浩坦心怀——

  悲思不在我的笔里。

  悲思在我纸上——

  不;但看

  质净色清,

  似在觑盼,

  诗意春情——

  悲思不在我的纸上。

  悲思莫非在我……

  心里——

  心如古墟,

  野草不株,

  心如冻泉,

  冰结活源,

  心如冬虫,

  久蛰久噤——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

  问 谁

  徐志摩

  问谁?啊,这光阴的播弄

  问谁去声诉,

  在这冻沉沉的深夜,凄风

  吹拂她的新墓?

  “看守,你须用心的看守,

  这活泼的流溪,

  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

  青脐与红鳍!”

  那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

  似曾幽幽的吹嘘,——

  像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

  在晓风前卷舒。

  因此我紧揽着我生命的绳网,

  像一个守夜的渔翁,

  兢兢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

  私冀有彩鳞掀涌。

  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

  嘲讽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怅望着不复返的时光:

  泪依依的憔悴!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徘徊:

  黑夜似的痛楚:

  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

  留连着一个新墓!

  问谁……我不敢怆呼,怕惊扰

  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搂抱——

  啊,这半潮润的新坟!

  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

  远处有村火星星,

  丛林中有鸱鸮在悍辩——

  此地有伤心,只影!

  这黑夜,深沉的,环包着大地:

  笼罩着你与我——

  你,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

  我,在迷醉里摩挲!

  正愿天光更不从东方

  按时的泛滥:

  我便永远依偎着这墓旁——

  在沉寂里消幻——

  但青曦已在那天边吐露,

  苏醒的林鸟,

  已在远近间相应的喧呼——

  又是一度清晓。

  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

  又来催促青条:

  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宫,

  亦不无花草飘摇。

  但为你,我爱,如今永远封禁

  在这无情的地下——

  我更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

  我的是无边的黑夜!

  在那山道旁

  徐志摩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濛濛的朝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盲的朝上?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火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苏 苏

  徐志摩

  苏苏是一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丁当——清新

  徐志摩

  檐前的秋雨在说什么?

  它说摔了她,忧郁什么?

  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

  在地平上摔一个丁当。

  檐前的秋雨又在说什么?

  “还有你心里那个留着做什么?”

  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

  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

  深 笑

  林徽因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生 涯

  戴望舒

  泪珠儿已抛残,

  只剩了悲思。

  无情的百合啊,

  你明丽的花枝,

  你太娟好,太轻盈,

  人间天上不堪寻。

  人间伴我唯孤苦,

  白昼给我是寂寥;

  只有那甜甜的梦儿

  慰我在深宵:

  我希望长睡沉沉,

  长在那梦里温存。

  可是清晨我醒来

  在枕边找到了悲哀:

  欢乐只是一幻梦,

  孤苦却待我生挨!

  我暗把泪珠哽咽,

  我又生活了一天。

  泪珠儿已抛残,

  悲思偏无尽,

  啊,我生命的慰安!

  我屏营待你垂悯:

  在这世间寂寂,

  朝朝只有呜咽。

  可 知

  戴望舒

  可知怎的旧时的欢乐

  到回忆都变作悲哀,

  在月暗灯昏时候

  重重地兜上心来,

  啊,我的欢爱!

  为了如今惟有愁和苦,

  朝朝的难遣难排,

  恐惧以后无欢日,

  愈觉得旧时难再,

  啊,我的欢爱!

  可是只要你能爱我深,

  只要你深情不改,

  这今日的悲哀,

  会变作来朝的欢快!

  啊,我的欢爱!

  否则悲苦难排解,

  幽暗重重向我来,

  我将含怨沉沉睡,

  睡在那碧草青苔,

  啊,我的欢爱!

  过 时

  戴望舒

  说我是一个在怅惜着,

  怅惜着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着我的崭新的小曲,

  而你却揶揄:多么“过时!”

  是呀,过时了,我的“单恋女”

  都已经变作少妇或是母亲,

  而我,我还可怜地年轻——

  年轻?不吧,有点靠不住。

  是呀,年轻是有点靠不住,

  说我是有一点老了吧!

  你只看我戴帽子的姿态

  它会告诉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了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华却又太老。

  夕阳下

  戴望舒

  晚云在暮天上散锦,

  溪水在残日里流金;

  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

  像山间古树的寂寞的幽灵。

  远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着白日的长终;

  落叶却飞舞欢迎

  幽夜的衣角,那一片清风。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

  在老树枝头把蝙蝠迷上,

  它们缠绵琐细的私语

  在晚烟中低低地回荡。

  幽夜偷偷地从天末归来,

  我独自还恋恋地徘徊;

  在这寂莫的心间,我是

  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

  乐园鸟

  戴望舒

  飞着,飞着,春,夏,秋,冬,

  昼,夜,没有休止,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幸福的云游呢,

  这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时候也饮露,

  饥的时候也饮露,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神仙的佳肴呢,

  还是为了对于天的乡思?

  是从乐园里来的呢,

  还是到乐园里去的?

  华羽的乐园鸟,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

  假使你是从乐园里来的,

  可以对我们说吗,

  华羽的乐园鸟,

  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

  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百合子

  戴望舒

  百合子是怀乡病的可怜的患者,

  因为她的家是在灿烂的樱花丛里的;

  我们徒然有百尺的高楼和沉迷的香夜,

  但温煦的阳光和朴素的木屋总常在她缅想中。

  她度着寂寂的悠长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

  人们说她冷漠的是错了,

  因为她沉思的眼里是有着火焰。

  她将使我为她而憔悴吗?

  或许是的,但是谁能知道?

  有时她向我微笑着,

  而这忧郁的微笑使我也坠入怀乡病里。

  她是冷漠的吗?不。

  因为我们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谈着;

  而她是醉一样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轻轻地吻着她花一样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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