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人卷·花蕊夫人 (1)
花蕊夫人乃后蜀国君孟昶之爱妃,貌夺花色,才学过人。后蜀亡后,嫁宋太祖为妃。后又相传也与宋太宗生情。能够与三位皇帝前后关联,也算是罕有的境遇。著有《述亡诗》,流传甚广,后世推为佳篇。
只恐流年暗中换
那一晚,夜色清凉如水,摩诃池上的水晶宫内,一对恩爱的夫妻正在携手望月。微风徐来,水晶宫内沉香袅袅,女子身上的薄纱飘逸出浪漫的闲愁和慵懒。而这份情致在情人眼里正是最美的时刻。于是,丈夫饱蘸深情地为妻子写下这样的词句: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冰肌玉骨,水殿风来,暗香盈盈,明月窥人。不知是怎样的心情惊扰了二人的美梦,让他们乐于披衣而起,在皎白的月光中,看月,看星,看情人的爱,也看自己的心。相知相守是所有情侣共通的梦想,而一句“只恐流年暗中换”又是多么的触目惊心!欢愉如此短暂,时间终究会偷走一切,美貌、尊荣、财富、地位,还有彼此曾经浓到化不开的情谊。在我们的人生里,谁又能斗得过时间呢!一个“恐”字带出了多少对现实深深的眷恋和对生命梦寐以求的奢望。
每当读到这样的词句,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感激:中国古典诗词的美丽其实并不在于束之高阁的学术研究,而是在于融化进日常琐事中的情思。这些最美的宋词,是历史长河的博物馆,是永恒时光的刻录机。不管经历多少沧桑与穿梭,我们还是能够在泛黄的书页中找到与自己怦然心动的共鸣。仅此而已,但已然足够。
关于这首词的版权问题向来有所争议,有人说是后蜀末代皇帝孟昶写给夫人的,名为《玉楼春·避暑摩河池上作》。还有人说这首词脱胎于苏词,原作不是孟昶,根本就是苏轼所写。
我能理解前者的浪漫。一个末代国君,无论生活上如何奢糜,政绩上如何不济,但只要他懂得怜香惜玉,疼爱自己的女人,在女人心里,无论犯过怎样的错误,或许都是可以原谅的。如果他能够风花雪月、吟诗作画,那就更是锦上添花的事儿了。所以,浪漫的人一定希望这首词的作者就是孟昶本人。
但是,单就其浪漫的情调来说,后一种传说也同样神秘而凄美。说是在苏轼小时候,有一个后蜀的老宫女(另有一说是尼姑),她曾给苏轼讲过这样一个动人的故事。她说:那时候,后蜀的生活奢华富丽,摩诃池上的宫殿都是碧玉的阑干,镶嵌在玉柱里的沉香随风飘散,宫内轻纱曼妙,皇帝和贵妃琴瑟和鸣,犹如一幅人间仙境。夫人天生丽质、惊艳绝俗,“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以状其容”,艳冠群芳、貌夺花色,人称“花蕊夫人”。冰肌玉骨说的正是夫人的美……
“白发宫女在,闲话说玄宗。”历朝历代,斑驳的历史尘埃背后,总是有着一群故事的讲述者,她们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或者只是所闻所想,都编织进自己的前朝旧梦中。将传奇讲成故事,将故事讲成人生,口口相传,代代流淌。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时候,老宫女就这样讲出这样的故事,她会以怎样的语气来告诉一个孩童呢?带着艳羡、哀婉还是忧伤?又或者平淡如水,就像自己曾经度过的青春时光。
无论如何,这个故事里的爱与美如一颗顽强的种子,开始在苏轼的童年扎根绽放。直到很多年之后,人们读到了他提笔写下的那首《洞仙歌》,才知道原来童年的讲述让苏轼毕生难忘: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苏轼这首词较孟昶的词来说,内容上大致无二,但因句式上参差不齐,则更显玲珑飘逸、错落有致。“明月窥人”四个字更将花蕊夫人的娇艳写得月见尤怜。见惯了白天衣冠楚楚的夫人,鬓乱钗横,夜晚的娇柔与妩媚反倒更有一番情味。携手望月,月玲珑,心朦胧,此情此景,别无所求。唯一的愿望就是:此刻的厮守不要被流年拆散。
有时候,不禁暗想,何必去在意苏轼写的词到底是一首还是两首呢,与前人扣心呼应也罢,假托他人之名还魂一个故事也罢,岁月如此慷慨,记忆如此鲜活,在这些如梦如烟的词句中,我们能够体味这样一场悲欢离合的心灵之旅,想来也是一件幸事。不妨以欣赏的态度来看待这段故事,好好欣赏这枚别在书页里的书签。
然而,对于孟昶他们来说,故事的结局并不是雾里看花的浪漫,不是戏台上的请客吃饭,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苏词里的一句“试问夜如何”,这既是当年夜深香浓,佳人解语时的情话,也不失为是对后来故事发展的伤慨,说成是后世捏造的谶语也不为过。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朱门酒肉和路有死骨常常是同时发生的。你砸了别人的饭碗,自然有人来砸你的宫殿。
可惜的是,那些曾经妆点了花蕊夫人美貌与美梦的金银珠玉,曾经被奢华地珍藏,后来竟都被无情地砸烂。
砸碎这场繁华迷梦的,是花蕊生命中又一个重要的男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
花蕊夫人的夫君原是后蜀国君孟昶,此人贪图享乐,在蜀地广征美女充实后宫,甚至将嫔妃细分为十二个等级。他每日穿梭于胭脂水粉中,日夜欢歌,妆点出一派国运亨通、歌舞升平的景象。虽然也有人替他辩论,说孟昶刚刚继承皇位的时候,也曾重农桑、兴水利,做过很多利国利民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昏聩的君王。但却有更多言之凿凿的故事证明孟昶的骄奢淫逸。
相传,赵匡胤带兵灭了后蜀之后,士兵们奉旨去后蜀的宫里收拾东西。在盘点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件“宝物”,赶紧拿来呈给赵匡胤。没想到,宋太祖看了之后,勃然大怒,并将“宝物”打得粉碎。原来,这镶珠嵌玉、玲珑剔透、华美无比的宝物只是一个溺器,通俗地说就是“夜壶”。想那赵匡胤一辈子克勤克俭,虽然做了皇帝,但生活依然十分简朴;却看到有人连夜壶、痰盂都装饰得如此绚烂,当然非常气愤了。于是,赵匡胤不仅砸了这溺器,还狠狠地下了这样一条论断:“奢靡至此,安得不亡!”细想起来,这话也有道理,连这个东西都用珠宝美玉来镶嵌,那么盛食物的碗还不知道奢华成什么样子呢?管中窥豹,孟昶到底是不是昏君似乎已是不言而喻。
赵匡胤砸了孟昶的夜壶,砸得玛瑙琉璃俯拾皆是,估计也砸得孟昶心疼不已。但是,有一个人恐怕比孟昶还要心疼,这个人就是花蕊夫人。岂止是心疼,她简直是痛不欲生。赵匡胤砸碎的不仅是一件宝物,而是一个国家的根基,是一个女人全部的梦想和依靠。多少次,花蕊夫人曾进言劝谏夫君孟昶要勤于朝政、励精图治,不要总是安于享乐。但孟昶却总以为蜀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无须多虑。结果,花蕊的担心不幸被变成现实。
末代皇帝心中的五味杂陈是可想而知的。但不管怎样,孟昶选择了卑微地活下来,作为阶下囚,作为被宋朝耻笑的把柄、被后代指指点点的背影,忍辱偷生地活下来,领受大宋朝的封赏。在这位曾君临天下的皇帝身上,人们几乎找不到他降宋之后丝毫的反抗,更谈不上顶天立地的男人气概。越王勾践曾经卧薪尝胆,终在多年后破吴雪耻;霸王项羽兵败乌江后大有逃生的机会,却慷慨悲歌从容赴死。英雄的选择可进可退,可生可死;但却永远不该是醉生梦死。或许,这也正是孟昶不被敬佩和同情的地方。
而在亡国这件事上,花蕊和孟昶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孟昶降宋后受到宋太祖的重赏,于是携母亲李夫人和妻子花蕊夫人等家眷入宫谢恩。宋太祖自然也是热情接纳、设宴款待。宴会上,因久闻花蕊夫人才学过人,宋太祖便命她当庭做诗。于是,花蕊夫人沉浸片刻,诵出这样的一首《述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当日席间的尴尬,无法想象。试想,宋太祖举着酒杯,笑意盈盈地请花蕊夫人做诗,一定以为这风雅不俗、靓绝尘寰的女子定然是说些莺莺燕燕、你侬我侬的情诗,朱唇轻启、娇音婉转,想不到流出来的却是如此叛逆的诗句:君王在城上已经插上了降旗,而臣妾在深宫里却不得而知。十四万的雄兵都放弃了抵抗,那些认输的人里没有一个是铮铮铁骨的男儿。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后蜀将士的无能,你赵匡胤又如何能轻易地取得天下?!
孟昶当年,听到这样的话,应该也是蒿芒在背吧。这二十八个字,字字清晰,指向在座的每一个人,每一颗心。无论是谢恩的还是施恩的,恐怕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有人说,赵匡胤宴请孟昶本就是冲着花蕊夫人的美貌去的,他太想知道人们口耳相传的绝色美女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如果真是这个原因,我反倒同情起宋太祖了。人生若只如初见,当赵匡胤心花怒放地看到艳冠群芳的花蕊夫人时,心中一定涌起了很多的激情与柔情。可赵匡胤等来的却不是美人的低眉颔首、曲意逢迎,相反,他得到的是美人的嘲讽与反抗。这反抗甚至都不曾在她丈夫的身上寻到一丝痕迹。自己心里反复描摹了多少次的相逢,原来竟是这样的结局。这是怎样一种错位的欣赏,又是怎样尴尬的初见啊!
众目睽睽之下,这就是对皇权最大的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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