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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女人卷·花蕊夫人 (2)

  爱与不爱都是个难题

  国破家败之际,一个弱女子本该是满怀对新朝廷的敬畏,如履薄冰地行事才对,却不料花蕊竟然在颓败的废墟上昂然挺立。她像悬崖边的一株野花,像暗夜里的一缕清香,虽然带着些微的寒意,却绽放出最美的光华。在花蕊心里,大抵是没有想要活着走出这场筵席吧。不然,她哪里就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一丝的胆怯、退让甚至犹豫,就公然挑战宋太祖的权威呢?

  到底是谁化解了当年的局面我们无从得知,但有一件事却是可以肯定的:宋太祖原谅了花蕊夫人的顶撞。情到深处,无关对错,也许正是这个道理。亦舒说,“当一个男人不再爱他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还是错。”那么同样的,如果这个男人爱你,他将放下所有的尊严,体味你亡国的痛楚,同情你绝决的姿态,关爱你受伤的心灵,呵护你柔软的内心。花蕊是如此幸运,宋太祖不但没有因为她的《述亡诗》而怪罪她,甚至还对她多了几分爱慕和尊敬。

  但是,这似乎并不能改善宋太祖对孟昶的态度。想想南唐后主李煜,也曾对大宋朝千依百顺,换来的也只是宋太祖的一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由此可以断想,即便孟昶没有这如花似玉的娇妻,宋太祖也不会放过他。所以,很多史家都推测孟昶的死和宋太祖大有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入汴京十日后,孟昶突然暴死,花蕊的命运自然更没得选择:要么就是和孟昶的母亲一样,绝食而死,为亡国殉葬;要么只能任由命运的摆布,充实大宋的后宫。也许,道学家可以愤愤地说,“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为什么她不和孟昶的母亲一样选择殉国,为什么她要这样苟且偷生?

  这样的论调,放在讲究三从四德的年代可以理解;但在今天看来,这是多么残忍!那样青春正好的年纪,那样出色的才学和样貌,别说她不愿意死,就连我们也舍不得她去死。我宁愿看着她将惨痛的历史轻轻翻过,哪怕连着骨血,带着皮肉,挺着生硬的疼,也要开始新的人生。

  要知道,不管她是贵妃还是寡妇,首先,她得先是一个女人。

  花蕊夫人的才华和样貌宋太祖早已心中有数,入宫侍寝不久后,花蕊便被升为贵妃。想那宋太祖当年也曾一条棍棒闯天下,不图任何私利地护送素不相识的女子回家,留下“千里送京娘”的美誉。说到底,无论如何霸道,骨子里还算是有些英雄气概。而他的真情和仗义,对已经国破家亡的花蕊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新的寄托。

  可能很多人受流行影视剧的影响,觉得花蕊嫁给宋太祖后楚楚可怜,勉承恩露,心里必定十分凄苦。实际上,能够吟出“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的花蕊,性格里总是带着刚烈,如果不是对赵匡胤动了感情,而是只有蒙羞忍辱的话,恐怕她未必乐于活在宋朝。

  孟昶是结发夫妻,固然情深;但赵匡胤赐予她新的生活,未必没有义重。爱与不爱,这种在男人看来无需多想的小事,却是女人生活的全部。

  可是,带着对一个人的思念去爱另一个人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花蕊虽然宠冠大宋后宫,心里却依然止不住对孟昶的思念。她亲手绘制了一幅孟昶的画像,供于室内。料想,夜半无人时,定然私下拜祭、暗自垂泪。不料,有一次刚好被太祖撞见,询问之下,她便谎称是可以求子的神仙。宋太祖听后自然十分高兴。

  而“张仙送子”一事,后来竟不知缘由地流入民间,但凡求子的女人都要供一幅张仙的画像,香花顶礼,从此络绎不绝。

  这世间,络绎不绝的除了女人们对“张仙”的膜拜,还有男人们对花蕊的爱。无巧不成书,花蕊生命里出现的第三个男人最后也做了皇帝,他就是后来的宋太宗赵光义。

  由于赵光义在继位问题上的诸多疑点,无论是史学家还是坊间传闻,对他的人品都颇有微词。有时候,评判皇室的内务似乎比百姓的家事更为容易:江山、美人,是所有帝王家男人争执的焦点,无论输赢,二者的得失几乎都是同步。显然,在这两点上,赵光义都跟哥哥赵匡胤有着激烈的“冲突”。于是,赵光义带着自己的怒火与妒火,抢来了皇帝的位置。但遗憾的是,他始终没能抢来花蕊的心。

  要知道,花蕊与孟昶是怜而有爱,那是初爱的甜美;与宋太祖是敬而有爱,那是对英雄的敬重。前者只可依偎,后者却可停靠。而女人一旦有了依靠,心里便踏实了,也就不再需要别的人了。所以,花蕊对赵光义,欣赏也许是有的,但恐怕只能是止于欣赏。

  蜀道心碎,离恨绵绵

  赵光义的人品向来颇多争议。

  这个人先是导演了一出“烛光斧影”的丑闻,名不正言不顺地当上皇帝,接着又编出来一套“金匮之盟”的闹剧。关于“金匮遗诏”的事儿,司马光《涑水纪闻》里也曾提到过。说是杜太后病重的时候,知自己命不长久,便叫来宋太祖,跟他说,“我们之所以能得到天下,就是因为后周是儿皇帝当家,如果是个成年人的话,你又怎么会取得今天的江山?所以,你死了之后,要把帝位传给你弟弟,有个成年人来当皇帝,才是国家之福,天下之幸。”母后病危授命,宋太祖泪流满面地点头应允。据说,杜太后还让赵普把这些记录下来,藏在一个金柜里,派专人把守。在《宋史·卷二百四十二》中可查到此事的始末。

  历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似乎都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越是编得滴水不漏、言之凿凿的故事,常常越是藏有很深的玄机,有时候,甚至还牵扯出不可告人的秘密。

  赵光义继位后,亟不可待地修改了老皇帝的年号,俨然一副新君的姿态。一般来说,新君继位会在第二年开始启用新的年号。可是,赵光义修改年号的时候距离新的一年只差两个月。到底是什么隐秘的心态让他连两个月都不愿意等,而急急忙忙地为自己“正名”?又是什么心态,让他后来丝毫不念骨肉亲情而将赵匡胤的几个儿子先后逼迫而死?

  大概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心虚。因为心虚,所以掩饰,一份名正言顺的政权是不需要任何借口来掩饰的,辩解有时候恰恰是信心不足的显现。

  而自从太祖驾崩、太宗继位后,花蕊就如历史飓风中裹夹的一粒尘沙,倏忽间便查不到任何可靠的消息。这样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前后曾与三个皇帝有着各种感情夹杂的贵妃,竟然如人间蒸发般不知所踪了。

  而关于花蕊之死,历来也众说纷纭。

  在著名的唐宋史料笔记《铁围山丛谈》中,曾有关于花蕊之死的记载。说太祖在世时十分宠幸花蕊。有一次在射猎的时候,赵光义引弓调矢,仿佛是要射走兽,结果却忽然回身射向花蕊夫人,“忽回射花蕊夫人,一箭而死。”相传,他还顿足捶胸、失声痛哭、冠冕堂皇地认为花蕊夫人乃红颜祸水,皇兄如果沉迷期间,必定耽误国事。作为兄弟,他愿为天下百姓请命,一人承担射杀花蕊的罪责。宋太祖听后并没有动怒,男人要以社稷为重,女人死都已经死了,何必再怪罪自己的兄弟。此为花蕊之死的说法之一。

  也有其他一些文字记载,认为太祖生病时,花蕊侍寝,结果赵光义来探病,灯下美人,我见犹怜,于是便动手动脚,结果惊动太祖。第二天早上,太祖竟离奇死去,太宗顺势登基。至于前一天晚上到底如何“烛影斧声”,只能留给后人去做无限的猜想了。

  还有一些小说演义类的记载,认为花蕊夫人当年冠宠后宫,遭到皇后的嫉妒,所以被皇后毒死。还有人说后来宋太祖不喜欢花蕊,导致她失宠后抑郁而死。

  关于“花蕊之死”历来说法颇多,可任谁也无法找到详实的史料来为这个传奇的故事做个恰当的结局。

  想当日,花蕊夫人痛别国土,走至剑门道时,曾在葭萌驿的墙壁上留词一首: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国破、家散、心碎,在离开故国的时候一起涌上心头,离恨绵绵,绵绵不绝。杜鹃的哀号在头顶时时盘绕,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远。这首《采桑子》用词简单、洗练,通过几个凝神的意象将亡国的惨痛深刻地再现出来。至今读来,仍觉一字千斤。

  可惜的是,花蕊夫人的词还没有写完,就被宋军催促着上路了。于是,这泣血含泪之作,也只能永远停留在上阙。

  后人的续作也纷至沓来:

  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明代杨慎在《词品》中对此有过评论,“词之鄙,亦狗尾续貂矣。”首先,花蕊能够当着太祖的面做出“更无一个是男儿”这样的诗,又怎会在国破之日,且随行陪伴孟昶的时候,吟诵出向宋主邀约争宠的词。从词风上讲,上阙的亡国之哀与下阙的撒娇之媚也无法吻合。所以,下阙词几乎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是伪作。

  花蕊在后蜀时候所作的宫词,曾玲珑剔透,清新可人。“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新秋女伴各相逢,罨画船飞别浦中。旋折荷花伴歌舞,夕阳斜照满衣红。”

  那样娇羞、柔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曾自由自在地穿梭于宫廷中,笑语盈盈,美艳如花,让整个皇宫为之蓬荜生辉。可到最后,她却连写一首完整词作的时间和自由都丧失了,甚至连何时香消玉殒也无法查证。这是历史的失职,也是传奇的损失。

  历史曾给了花蕊美艳惊人的出场,却没能给她一个善始善终的交代。有时候,我甚至期待花蕊就那样遗失在葭萌驿的古道上,被忽然刮起的一阵黑风,被突然冲出来的一群拦路劫匪……总之,是停留在那通往汴京朝拜大宋的路上了。那个小小的弱弱的背影,如一座清幽的孤坟,便可以永远矗立在离恨绵绵的春天里、蜀道上。惟其如此,她后来的爱与不爱才能不被指摘。

  然而,历史终究是一个无限不循环的剧本。对于和历史一同风干的美人,今天的我们,只能叹息着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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