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人卷·张玉娘 (1)
张玉娘生于南宋末年官宦世家,自幼饱读诗书,聪慧绝伦。生前著有两卷《兰雪集》,与李清照、朱淑贞、吴淑姬并称为宋代四大女词人。她与表哥的爱情大起大伏,历尽悲怆,感天动地,被誉为“松阳版梁祝”。
解香囊,赠情郎
宋代女词人总是很讨人喜欢。她们如朵朵绽开的情花,鲜艳、饱满,带着丰盈华丽的气度、孤傲不俗的才华;即便落难,也能在兵荒马乱的铁蹄下博得同情。毕竟,世界上美女很多,才女也不少,但能兼容美貌与才情的并不多。如能在此之外,不但博人同情,且受人尊重,那便更值得铭记。
南宋末年,有这样一位奇女子,她叫张玉娘,饱读诗书、聪慧绝伦,却为情而殇。
张玉娘生于1250年,字若琼,自号一贞居士,松阳人。小时候的经历跟所有传奇故事的情节相似:官宦世家的小姐,喜欢舞弄文墨,尤擅诗词,父母宠爱,捧若掌上明珠。相传,玉娘才学震惊一时,有人赞其堪比汉代班大家(指班昭)。玉娘身边有两个侍女,一个叫紫娥,一个叫霜娥,也都是才色俱佳的主儿。最有意思的是,她还养了一只鹦鹉,与两个侍女合称“闺房三清”。平日里,打哈凑趣,闲来无事,和很多女子一样,喜欢用文字寂寥悠长的时光。有词为证:
凭楼试看春何处,帘卷空青澹烟雨。竹将翠影画屏纱,风约乱红依绣户。
小莺弄柳翻金缕,紫燕定巢衔舞絮。欲凭新句破新愁,笑问落花花不语。
《玉楼春》
长日无聊。
凭楼远眺,试看春何处?烟雨、翠竹、乱红、绣户,剪不断的春愁,丝丝缕缕荡漾在心间。“小莺弄柳翻金缕,紫燕定巢衔舞絮。”莺莺燕燕这个词本用来形容女子,放在这里,既合了情,也合了理。紫燕也好,小莺也罢,都在柳絮中穿梭忙碌,唯有这闲来无事的女词人,凭楼远眺,慵懒地享受着良辰美景。
这样的景色真是一幅绝美的画卷呢。轻轻舒展开,便可以看到玉娘倚楼凝眸,将新写下的句子读与落花听,落花无语,美人浅笑,满世界的莺飞草长,柳动絮飘,暖暖地盛满了才女的情趣,生动活泼,兴味盎然。
这样的浪漫似乎是最常见的古典镜头。那些高楼上的小姐,“囚禁”在香闺里,心里的烦闷翻腾出无数的猜想,勾勒着爱情的模样。这想象里,定然少不了一位公子,衣袂飘飘,文质彬彬,风流倜傥。而在张小姐的脑海中,自然也会浮现出他的样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他叫沈佺,是玉娘的表哥,很小的时候两人便定了亲。
曾有人问我,为何古代人的爱情总有那么多表哥表妹爱来爱去,陆游如此,纳兰如此,很多文人墨客甚至朝堂政客皆如此。殊不知,在那个封建也封闭的时代,青年男女能够自由相识的机率实在太低,更别说是谈天说地了。亲戚间便有一个好处,顾忌较少,尤其是小时候。两小无猜,心无芥蒂,那是两个生命最初缔结的约定,随日月疯长,伴天地永藏。
能够在最美的年华,结识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总归是人生之幸。而玉娘和表哥正是如此幸运之人。
传说是不可靠的,但传说又总是如此迷人。
相传,表哥沈佺和玉娘生于同年同月同日,只是早了玉娘几个时辰。说话那沈佺本是宋徽宗时状元沈晦的七世孙,算起来,两家应是门当户对。加上二人自幼一处长大,耳鬓厮磨,芳心黯许,两家便索性给他们定了亲,还互赠了信物。
想来,在这期间,鸿雁传书,互诉衷肠,那两个才貌俱佳的侍女必是起了不小的作用。而那只鹦鹉,不知道会不会整日饶舌地叫着“沈公子来了”,惹得玉娘又爱又恨,心如猫挠。
这期间,玉娘还曾亲手缝制香囊送给表哥,并绣诗一首,名为《紫香囊》:
珍重天孙剪紫霞,沉香羞认旧繁华。纫兰独抱灵均操,不带春风儿女花。
香囊本是随身之物,古人常用以定情或定义。今玉娘将定情信物赠与表哥,其心意自然是明白剔透的。
世界上的爱情有很多种,但最动人的爱无疑都凝结在一个字上:独。目之所触,心之所系,所谓“情有独钟”,大抵都是如此。看别家姑娘只是绣个香囊而已,玉娘却能在香囊上绣诗,丝线缕缕,针针细密,恰如她的情丝万千、柔情蜜意。如此的才华与情趣,难怪沈佺会对玉娘情有独钟。
但关于沈佺的记载似乎并不多,他的感情、故事,甚至后人的评述,大多是穿插在玉娘的世界里。可我却非常想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能够惹得玉娘肝肠寸断、向死而生。有时不禁暗想,也许他只是个平凡的人,他的与众不同完全是因为这段千古绝唱的爱情。
一场爱情的大考
从后来的所作所为推断,沈佺终是寻常男人无法企及的。
表哥和表妹的神话破灭于沈家的衰微。据说是因为沈佺家境中落,日趋贫困,以玉娘父母对她的疼爱与冠宠,自然不愿意玉娘嫁给破落户,悔婚之意显而易见。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门当户对虽然未必是最佳选择,但也不能否认玉娘父母的苦心。一个千金小姐如果真的落到寻常百姓家,生活未必能过得圆满。
能够像词人贺铸妻子那样,放下皇族女子的身份,情愿为夫君“挑灯补衣”,自然是因为爱情,但经年累月的操劳有时候也是一种惯性。千万别说你愿意为他鞠躬尽瘁,改变自己的一切。陷在爱情里的人会觉得爱情是万能的,但进入真正的婚姻生活或许才会慢慢体会出生活的艰辛。他可以买不起玫瑰花,但绝对不能买不起烧饼,基本的生活还是要有所保障。可是,对自幼吃穿不愁的小姐来说,她怎么会明白甜美爱情与艰难生活间巨大的落差呢。试想,一个既养丫鬟又养鹦鹉的小姐,即便她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张家父母也定然舍不得她受委屈。
无奈,此时的玉娘已然对表哥用情至深,毅然写下这首《双燕离》,显示着自己的反抗,也剖白着对沈佺的情意:
白杨花发春正美,黄鹄帘低垂。燕子双去复双来,将雏成旧垒。
秋风忽夜起,相呼渡江水。风高江浪危,拆散东西飞。
红径紫陌芳情断,朱户琼窗侣梦违。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
“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简简单单几个字,便令这满腹惆怅和悲愤喷薄而出,读来字字惊心。很多词学家的考证,笔行此处便戛然而止,只说张家父母有悔婚之意,于是沈佺因此忧郁而死,并没对故事的始末做详细的注解。
看来,能够用以推动猜测、捕风捉影、复活往事的,也只有那些风干在诗词里的墨痕了。
玉娘的文字似乎触动了张家父母的无奈。于是,他们又向沈佺提出“欲为佳婿,必待乘龙”的要求。没办法,从古至今,丈母娘的刚性需求始终是推动社会发展与个人进步的绵绵不绝的力量与源泉。沈佺为了爱情,为了让自己的爱情得到丈母娘的认证,他不得不暂别玉娘,随父进京赶考。
对于本无心功名的沈佺,这样的抉择无疑是艰难又痛苦的。沈佺和玉娘同庚,生于1250年,等长大到可以赶考的时候,宋代的帷幕已开始徐徐落下。末世将至,王朝将崩,连年战火已经将中原烧得满目疮痍。生逢乱世,再大的野心也只能化成炮灰,在历史的长河中灰飞烟灭。
也许,凭着勇气,沈佺可以领着玉娘私奔,让爱的背景淹没在各地逃难的人海中。但玉娘那样气度和情怀的女人,会耻于被人指指点点的。至少,她一定是愿意自己的爱情被父母所接受并祝福。
他也可以选择更容易的道路去走,比如放弃这门亲事,忘记这个女人。但他做不到。玉娘是自己的表妹,是沈佺二十几年来唯一深爱的女人,从小便一处论诗词,两颗心牢牢地栓在一起,情比金坚,爱比雪洁。月老牵起的红线,系在两个人的脚上,他们前后脚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寻找彼此的。玉娘舍不得放弃,沈佺也舍不得。
那么剩下,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为爱赶考,为爱远行。
八百年前的时光与今天便捷的交通不可同日而语。八百年前的这一别,山山水水,渺渺茫茫,除了在心里无数次呼唤、梦里无数次相见外,再无他途。
有时候,真希望沈佺是个任性的男人,干脆不要去考,或者赖在张家不走,守着玉娘,也守着自己的爱情。可是,沈佺终究还是有志气的,也是有骨气的。他可以不为自己求取功名,但却要誓死捍卫爱情的尊严。他不能屈膝于他人,让玉娘抬不起头来,虽然此时他已贫困至极。
离别的时候,玉娘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资助窘困的沈佺,并含泪写下这首《古离别》送给爱郎:
把酒上河梁,送君灞陵道。
去去不复返,古道生秋草。
迢递山河长,缥缈音书杳。
愁结雨冥冥,情深天浩浩。
人云松菊荒,不言桃李好。
淡泊罗衣裳,容颜萎枯槁。
不见镜中人,愁向镜中老。
迢迢山河拦不住相思之情,默默青山挡不住相爱的心,云松桃李都是爱的见证。岁月啊,它是一面光滑的魔镜,我看不到你的脸,却只能看到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
不能让爱情等太久。
揣着玉娘的心意,沈佺就这样踏上了漫长的大考之旅。等待他的是一番锦绣前程,也是一场生离死别。
相思如月月如钩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山之高》
就是这首《山之高》,让无数人为之拍案惊喜,大赞有上古《诗经》的遗风。每次读这首古诗,在“山”、“月”、“小”、“皎”、“悄”这些舌尖音中,总能摩擦出汉字的音韵美。仿佛含在唇齿舌间的不是一首诗,而是上古遗留下来的一株野草,和着泥土清冽的新鲜、涩涩的甜美,一同融化在心里,幻化成山月如钩,相思皎皎。
相传,这是饱受思念之苦的玉娘写给沈佺的诗。她心比金坚,操比冰雪,情根深种,绝难更改。故而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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