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女人卷·戴复古妻
在历史上,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她的词作与人生都像一张透明的硫酸纸,上面满满地写着“戴复古”三个字。自古,贤惠与节烈便是对女人最高的要求。然而,能兼具柔性的“贤”与刚性的“烈”者,却世所罕有。
戴复古妻便是这样的人。
低低哀语悼亡妻
在读戴复古的《木兰花慢》前,并不了解他的故事。只是隐约觉得这首词绝美哀怨、如泣如诉,堪称悼亡词中的翘楚。即便后来知晓了故事背后的悲戚,我也没有因此痛恨这个人,反倒是觉得多了一丝同情。能够用心活过、真心爱过、痛心错过、诚心悔过……总算是对人生最好的报答吧。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
兰皋新涨绿溶溶。流恨落花红。念著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
——《木兰花慢》
莺啼啼不尽,燕语语难通。在这个莺莺燕燕的春天,诉不尽的是词人满腔的愁绪。十年来,这一点闲愁,每每伴着春风扬起,扰乱自己的心绪。是什么样的情绪竟然困扰了词人长达十年之久!十年,可以让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茁壮的少年,可以让新绿的小树变得枝繁叶茂绿冠如茵。十年里,他遇过许多人,走过许多路,发生过许多故事,但他今天却依然被这点小愁绪扰乱了。这愁绪是什么呢?——重来故人不见!此时此地,小楼东畔,杨柳依依。当年题诗的粉壁,如今已成残垣断壁。诗无所影,人无所踪;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重逢。
春水新涨,绿波微漾,流尽的是落红无数,流不尽的是词人心中的思念与愁绪。红与绿本是强烈的对比色,但古人却能将此二种色调捏在一起,揉出佳句来。“绿肥红瘦”,“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和同眼前的这句“绿溶溶,落花红”,真是将撞色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写到此处,词人笔锋一转,忽然记起当年临别时,妻子曾灯下补衣,将自己细细密密的心事一针一线地缝在丈夫的衣服里。谁知一别,竟成永恒。如今,衣衫虽已穿破,记忆却日久弥新。相思是漫长且徒劳的苦,云烟过眼,往事如烟。落日里,凭栏无语,目送归鸿,苍茫天地间,自己的孤单和寂寞只能更深地涌向心头。
这首词是戴复古为悼念亡妻所作。故地重游,他那解不开的浓愁就这样此起彼伏地袭来。
颇值得玩味的是,在中国词史上,最著名的几首悼亡词几乎都是悼念亡妻的,如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贺铸的《鹧鸪天·半死桐》、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他们对亡妻的深沉眷恋和哀悼,穿越了上千年的时光,在今天依然葆有永恒的墨香。想那古人,虽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三妻四妾,却仍对妻子用情至深;算起来,倒是现下的一些人显得薄情寡义了。
又不禁暗想,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够让戴复古十年后仍然念念不忘呢?
原来,“戴石屏先生(复古)未遇时,流寓江右武宁,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娶。”这是元代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中记载的故事。说当年戴复古寄居在江西武宁的时候,有一个当地的富翁因赏识他的才华,便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做妻子。戴复古在这里住了两三年后,忽然打算离开这里回去。妻子不明所以,问是什么缘故,他这才告诉妻子,自己在家乡已有妻室。
这样的故事放在今天,绝对是一出荒诞的现代剧。曾经山盟海誓、同床共枕了几年的丈夫,却自曝“已婚”。而堂堂一个富家千金,竟要独自为丈夫的“重婚”埋单。
这个惊天霹雳震惊了很多人,包括这位女子的父亲。因为爱惜良才,父亲将爱女下嫁给他,最后却发现换来的只是“欺辱”。不管是哪个父亲,都会因此勃然大怒。富翁有钱有势又有理,必然要押戴复古问罪。
而此时,这所谓的“戴复古妻”却并没有为难丈夫。她不但没有为难丈夫,也没有为难父亲,她从中调和,费劲唇舌,终于说动父亲,还丈夫以自由。
把杯清酒,浇奴坟土
据《辍耕录·卷四·贤烈》记载,事发之后,“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夫,仍饯以词云(略)。夫既别,遂赴水死,可谓贤烈也已。”
这样一个令人瞠目的故事竟是这种令人震惊的结局。
“戴复古妻”将事情的本末告诉父亲后,父亲大怒。但她却“宛曲解释”。这四个字,如今读来,依然令人心疼不已。这是怎样一个委曲自己的女人!对于父亲当年的主婚,丈夫多年的欺骗,她不但没有丝毫的埋怨,甚至还要设法斡旋,以保丈夫周全。临到最后,将要分别的时候,不但将自己的嫁妆送给丈夫,还写下了情深义重的诀别词《祝英台近》。等到丈夫走后,她便投水而死。世人皆叹其“贤烈”。
女人被赞为贤惠者多,被赞为刚烈者亦多。然则,能兼具柔性的“贤”与刚性的“烈”者,却为世所罕有。
现在,不妨来聆听一下“戴复古妻”与丈夫作别时留下的那首词。这是她留给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回声。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祝英台近》
这首词名为“祝英台近”,想想化蝶的悲凉和凄美,仿佛就能预见到“戴复古妻”的命运。她选了这样一个词牌,也许就是故意藏着某些期待和谶语。
上阙起笔,她写下了这样的心情:“爱惜丈夫的多才,可怜自己的薄命,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办法留着你了。”单是这三句话就已定了全词的基调。爱情是如此神奇,爱她的时候,她是一切;不爱她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是。很多由爱生恨的感情其实都是因了两个字:“多余”。当戴复古已决计回家,那么再多的挽留也没有用。即便父亲治罪,强留他在身边,他的心也不会和自己在一起。此时的她,在他看来,已是多余。与其如此,不如潇洒放手,做他窗前的白月光,给彼此留个念想。
起笔三句,包含了留恋、忍耐与委曲,当然也有对他人的成全。世间的痴男怨女真该好好默念这三句词,并时时温习一下:要宽容他人,也要放过自己。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多才”一词是宋代情人间的昵称,放在这里,一语双关。
面对一颗无法挽留的心,“戴复古妻”所能做的,只是展开花笺,忍痛写下“断肠语”。但深入阅读,你会发现,其实揉碎的并非那绵软细腻的花笺,而是女词人一颗浸满泪水的心,这背后藏着的是写作此词时候心里的不忍与不舍。千丝万缕的杨柳,此时都抵不上心里的一怀愁绪。此处若与戴复古十年后小楼东畔的杨柳依依对照来看,物是人非的无奈与伤慨令人不禁悲从中来。
词的下阙说,今生缘尽,无奈妾心已许。当年月下甜蜜时许过的诺言,都是曾经美好的经历,而不是我们的梦中呓语。今当别离,如果他年你重游故地,若还没有忘记我,请浇一杯清酒在奴的坟上;九泉之下,妾便含泪瞑目矣。写到此处,“戴复古妻”的心意终于明白可见。
原来,她早就决计在丈夫走了之后殉情,此时的她,求死之心已斩钉截铁。不知道当年的戴复古接到这样哀而不怨的词时,心中作何感想。这样的女子,这般的情意,他竟真的忍心离去。
到底是我们小看了这女子。她不但有着惊世的才华,也有着极刚烈的心。她竟选择了“赴水而死”这样的决绝之举。她不愿做窗前朦胧的白月光,而是宁愿将自己化为一颗赤红的朱砂,钉在戴复古的生命里,钉在她生命之树最后一圈的年轮上。
很多资料显示,戴复古差不多活了八十岁有余。在他后半生的时光里,除了用功学诗写诗、空怀报国志向外,是否会在某个时候忽然想起那个为自己而死的女人呢?有人说不会的,因为除了《木兰花慢》外,几乎没有发现任何怀念的痕迹。
但“当时送别,灯下裁缝”一句应该也是戴复古的切肤之痛吧。一针一线,她细细地将全部的生命都编织进那件春衫里,层层叠叠、绵绵密密。每逢春来,便随着春风杨柳,在他心底荡起如丝如缕的情意。
戴复古“停妻再娶”显然犯了大忌,但后世对他横加指责的人却并不多。有那样一个善良、宽容的妻子,她既然已经为坟头的杯酒而释怀,我们又何苦再去责难她所深爱的男人。
遗憾的是,这个苦命的女子,在文学史上查不到任何踪迹,没有她的生卒年,也没有她详细的履历,甚至连名字都无法核查,于是人们只能为她送上这样的名字——戴复古妻。
对这样的称呼,她应该也是颇感欣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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