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情到深处,恨也动人(2)
爱到此般地步的人,才会真正懂得爱的意义。李益是霍小玉的期盼,即便到了生命的尽头,霍小玉也会祈求上苍,将下一生的爱落在他身上。相传,人们经过忘川河,喝下孟婆茶后,会忘记今生一切悲欢离合,进入轮回,重获新生。果真如此,来到忘川前,霍小玉一定虔诚祈求过:“若有缘份,若有来生,我要乘船去找回那张在红尘岁月中历尽沧桑却依然未改的容颜。”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
幸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
《竹窗闻风早发寄司空曙》
李益的诗中,霍小玉最爱吟的便是这首。这诗中,有他们初次邂逅的美好瞬间,“开门复动竹,疑是古人来”,道破了二人携手的契机。一为才子,一为佳人,才子邂逅佳人,总是美丽的。但他们的相遇,却错了时间,错了空间,也错了人。
李益生长于陇西,那曾是唐代历年征战之地,终年的烽火硝烟让那片土地带有不羁的狼烟之气。在这里,李益从小就耳濡目染地接收着男儿当做英雄的信息,磨砺出一颗硬朗的心。他写过许多凭吊古迹的诗,“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有日云长惨,无风沙自惊。当今圣天子,不战四夷平。”
意气风发,豪气干云,是李益性格的一部分,《唐宋传奇集·霍小玉传》里说他:“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这样的男子,世间有几个女子能不爱他,所以,也难怪霍小玉遇见他后,便陷入了深深的迷恋中。
霍小玉一直恨自己出生在唐代,出生在大历年间。她的父亲本是玄宗时代声名显赫的霍王爷,但“安史之乱”却让她家破人亡,沦落民间。困于生计,侍姬出身的母亲只能带着她重返青楼,做一名陪饮卖笑的歌妓。而在烟花巷中的辗转调笑中,霍小玉看不到任何的真心或真情。她的生活一滩死水般泛不起半点波澜,能够给她给予安慰的便只有李益的诗词,
当她低眉转眼,幽怨却又轻柔婉转地唱着“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给弄潮儿”的时候,她和李益之间的缘分纠缠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李益那时是人所共知的大才子,可霍小玉不过是社会底层,供男人们玩弄的一名小小歌妓。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交集,若不是霍小玉的母亲看到女儿对李益的爱慕,便引着李益来见霍小玉,那么,他们彼此的人生或许都是另一番景象。
见到了霍小玉,李益便一见倾心,二人眉眼之间,早已遮掩不住彼此对对方的好感。就这样,他们相爱了。像所有爱情故事开始时那样单纯美好,两个人度过了一段安稳的岁月,许下了一生一世的盟约:霍小玉和李益约定,今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在幸福之中的人们总是很难去想像一旦幸福失去,自己应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这缺失之痛。
当日的霍小玉,也是一心沉醉在做新娘的美梦之中,她丝毫未曾料到,李益的新娘迟早另有其人。
那时,李益被朝廷派去外地为官,他决定在出任之前,先回陇西探亲,看望家人后再走马上任,然后迎娶霍小玉。
如果没有再生枝节,这当是多好的安排!
送李益上路后,霍小玉便开始了她日日思念、期盼的日子。岁月一天天流逝,不管霍小玉愿不愿意承认,李益当日的信誓旦旦,而今已然在岁月面前支离破碎。
早已过了他们约定的时日,李益却迟迟不归,甚至连口信都没有托人捎来。这个被自己如珍宝一样放在心头的人,就这样忽然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而且,还消失得那样彻底,关闭了所有可能通向他的大门。
这厢,霍小玉为了李益茶饭不思,病到无法起身。那厢,李益的家里却是为他定了一门有权有势卢家女的亲事。也许是觉得卢家可以帮自己实现坦荡的仕途之路,也许是对霍小玉本就是逢场作戏,李益应下了这门亲事。他甚至未给霍小玉一个交代,就仿佛霍小玉从未存在过他的生命中一样。
世人皆骂李益薄情寡义,骗了霍小玉的身心后,就如其他浪荡公子一样,撒手不管了。可若品读李益为霍小玉所写的诗歌,却又能从中看出另外一些端倪。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写情》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李益自知愧对小玉,故而满纸都是羞愧色。对于一个志在四方,满心抱负的男人来说,儿女情长实在是不能成为牵绊他的因素,为了实现自己更大的理想和抱负,牺牲小小的情爱,在李益看来,真的不算什么。
霍小玉或许不懂,一个男人,只有他拥有了很多东西以后,才能拥有他喜欢的女人。这很多东西,大抵就是名和利。
可能在李益的心中,还暗自存有侥幸,觉得在自己攀龙附凤之后,可以功成名就,那时他与霍小玉,不是照旧可以前缘再续吗?
可他终究还是想错了。霍小玉等不到他成就非凡的那一天了,也许是不愿再等的绝望,霍小玉选择了远离尘世,撒手人寰。在霍小玉即将离世前,李益被好事者拖拽到了霍小玉的病床前,看到昔日的爱人,如今被思念折磨的病痛缠身,李益的心中是否会有悔过?
“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在对李益道出心中怨恨之后,霍小玉愤然离世。最初的爱恋,就这样消失在了人事终结之后,失去了霍小玉,李益再也不是当初的李益了。
霍小玉成了嵌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李益用相许终生的誓言骗了霍小玉一生,霍小玉用终日不安的诅咒毁了李益一世。可能是因为内心有悔有愧,李益和卢氏的婚姻从始至终问题重重,终归未得善终。
后来,李益写了这样一首诗:
万事销身外,生涯在镜中。
惟将两鬓雪,明日对秋风。
《立秋前一日览镜》
当你为一个人付出所有真心,可能真得会陷入“万事销身外”的境地,这本是霍小玉的选择,所以,在爱情这个战场上,她一露面,就注定一败涂地。这份决绝,李益是否真得能懂?说他咎由自取也好,自作自受也罢,这场爱情,终归没落个完美的谢幕。
据说,在霍小玉病死之后,长安街头不时有人吟唱“一代名花付落茵,痴心枉自恋诗人;何如嫁与黄衫客,白马芳郊共踏春。”恋上李益固然是个错误的选择,但谁又能保证,黄衫客就不会向冰冷的现实缴械投降呢?
爱到诗里结成愁:白居易
有一种爱叫天人永隔,用电影名来形容叫《人鬼情未了》,用歌名来说是《死了都要爱》。
爱情故事常常可以深深感动一代又一代重情的诗人,纵使玄宗与大唐命运的急转直下脱不了干系,也会对他和杨贵妃的爱情始终给予莫大的宽容,甚至赞颂。而白居易的祝福似乎也包含其中。这祝福源自他对君主爱之深、责之切的忠诚,而这位君主的身上因承载了太多的关切,只能将对贵妃的爱埋入心底、化作离恨。爱别离,恨不能与之长相守。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长恨歌》节选
“汉皇重色思倾国”,短短七个字却蕴含着深沉的意味,为整篇诗埋下了一条诗人设置的政治线索。“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贵妃能使万般宠爱集于一身,魅力实在不仅仅只在姿色上,不但自己“新承恩泽”,而且“姊妹弟兄皆列土”。
然而,爱情并非重点,在反复渲染唐玄宗得贵妃以后在宫中如何行乐,如何终日沉湎于歌舞酒色之中,诗人将安史之乱的罪名直指贵妃头上:“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这也是世世文人一贯的作法,将女人说成是红颜祸水,将亡国这一沉重的罪名扣在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让人好生遗憾。
从贵妃进宫到安史之乱前,李杨二人谁又有何过错,他们无非是一对普通相爱的男女,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他们的爱情尤如昭阳殿外绽放的桃花,热烈而妖艳。所以,后人宁可将这首诗看成是关于爱情的,而并非关于政治。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写的正是他们在马嵬坡生离死别的一幕,李杨的爱情就此转向悲剧进而走向毁灭。为了保全大局,江山与美人总得放弃一个。马嵬坡,成了李隆基永远的伤痛之地。
国家保住了,却永失我爱。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长恨歌》节选
回宫后失去爱人的玄宗日日昏昏噩噩,诺大的宫殿只剩自己形单影只。曾经还嫌弃她娇奢无度、任性自我,而今看来那时的一切是如此美好,现在只能在梦中苦苦相寻她似乎还未散尽的魂魄。“唯将旧物表深情”,希望天上的她能收到信物,收到玄宗的悔恨与思念。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李隆基想尽一切机会能与逝去的玉环相见,哪怕再看看她的泪,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也好。可是,死者已矣。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分开之后的愿望单纯而善良,什么都可以舍弃,哪怕作花鸟,只要紧紧相依便足够了。此时的玄宗才知道,天人永隔是爱情最为遗憾的事。两个人在一起厮守虽然会有人生的尽头,但与爱还在却人鬼殊途相比,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恐怕这也是“恨”之所在,恨的是自己为何当初没有舍命保住自己的爱情,让天长地久的誓言沦为了旷古遗恨。
一曲长恨歌,替一代帝王歌出了心中的爱与不得,一位举旗新乐府改革的诗人白居易却将李杨的爱情遗憾书写得这般淋漓尽致。一生都在陈百姓之苦、斥苛政之弊的乐天,在这样一段被很多人咒骂的爱情中倾注了太多的情感。这让所有人不得不怀疑,白居易在李杨爱情悲剧之中,是不是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约是贞元六年,十九岁的白居易到符离任职。之后的日子无非读书上班,与其他诗人一起写诗唱和,生活如流水一般平淡无奇。然而,一个叫湘灵的女孩的出现,扰乱了诗人平静的心。她是比他小四岁的邻居,活泼天真,粗通音律,二人经常在一起读诗谈笑,感情与日俱增。十几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一场青梅竹马的初恋自然地在二人身上开始了。
娉婷十五胜人仙,白日姮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白居易《邻女》
这是为初恋爱人所作的诗,她的一颦一语都牵系到诗人的心。然而好景不长,这对深深眷恋的情侣并没有坚定地走下去,世俗的流言蜚语、封建社会的各种规矩以及家族的压力让白居易无奈地选择分手。这是年少时一段刻苦铭心的爱恋,后来诗人踏遍洛阳、浮梁等地,却一直心系湘灵姑娘,但是身心渐远,爱亦难留。
许是李杨的爱情故事揭起了白居易心里尘封的往事,触到了他敏感的伤口,否则志在兼济天下的诗人又怎会对别人的爱情长篇大论呢?爱,直至成伤,相爱却不能相守,是一生最大遗憾。
因为知了自己的遗憾,白居易写下了梦里依稀的邻女;因为知了玄宗的遗憾,白居易写下了千载难撼的长恨情。蒙冤被贬江州途中,白居易遇见了正在漂泊的湘灵父女,再次见面早已朱颜尽改,白居易已经44岁,而40岁的湘灵竟仍未婚嫁。再一次的擦肩而过让白居易心中渐生苍凉之感:
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
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逢旧》
旧容难挽,新恨成愁。谁都知道难挽的不仅是旧容,而是恋人心中结下的难结的遗憾。直至白居易暮年任期满回洛京道上,见到原来的村邻已迁了人家,湘灵也再无音信时,才发觉自己为别人写下的诗竟成了自已爱情的谶语:此恨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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