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春江月浮沉(1)
往事如风,将生平苦乐悉数吹散;白驹过隙,任风霜喜忧染鬓角斑白。人的一生有时像踩跷跷板,福祸相依,起伏难料。也因如此,人生才有了无限可能。天降狂狷的杜审言,赢了文章,输了仕途;志存高远的李颀,赢了心境,输了前程……在这些有输有赢的人生中,他们终于了解,命运对每个人的安排,不过只有四个字——世事无常。
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杜审言
狂,是一种人格,狂狷人格。《论语》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这里的“狂”,孔子赋予它的性征是直、肆、荡。直,正见也;肆,敢言也;荡,无惧也。可见,所谓“狂”,即直陈正见,敢做敢为,积极进取,勇于开拓。
文人多狂人,唐代多诗狂。“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贺知章的狂是痴狂;“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李白的狂是癫狂;“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杜甫的狂是疏狂,豪放而不拘束。可最负“疏狂”之名的并非杜工部,而是他的祖父——恃才且疏狂的杜审言。
杜甫在评价他祖父的时候,一改其沉郁内敛之风,狂傲不羁地发出“诗是吾家事,吾祖诗冠古”的感叹,而杜审言对自己的文才又何尝不是信心百倍,他尝语人曰:“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杜甫名垂千古,下笔有神,也跟其浓厚家学大有渊源。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初唐五言律,“独有宦游人”第一,后世曾这样评价。此诗能获此殊荣,应不是遣词、造字,抑或诗技、诗境之功,而是其内涵底蕴。全诗“惊新”而不快,赏心而不乐,涌上心头,满溢胸间的尽是诗人郁郁不得志的失望之情。这种不得志,并非无能,而是身处官场的无能为力。
杜审言在唐高宗中取进士后,仕途失意,一直充任县丞、县尉之类小官。到永昌元年,他宦游已近二十年,诗名甚高,却仍然远离京洛,在江阴这个小县当小官,自是愤愤不平。可在那个时代,无论做人,还是为官,要不就合流同污,要不就清高平凡,二者怎可兼得?于是,失望也变作一种情操,一种能够“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的淡泊之情;于是,疏狂也成为兼善与独善的矛盾,介入与超然的矛盾,自由与约束的矛盾。
杜审言少时便与李峤、崔融、苏味道为“文章四友”,世号“崔李苏杜”。虽与苏味道同为朝廷的御用文人,可他却出言狂妄:“味道必死”。人惊问故,答曰:“彼见吾判,且羞死。”可杜审言的狂,也只是口头上的轻狂,即便平日里总是嘲弄取笑苏味道,但在他给老苏的赠诗里,“舆驾还京邑,朋游满帝畿;方期来献凯,歌舞共春辉”,也是情深义重,看不出有半点调谑之笔。
疏狂应有度,否则便招来横祸,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杜审言恃才傲物背后那份弥足珍贵的人文情怀。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渡湘江》
杜审言的诗,不乏宫廷应制之作,总觉失去了诗的本真情趣,索然无味。可若读他的贬谪诗,却是字字精雕细琢,句句入人心扉。或许,他的狂傲正是建立在自己独特的所思所想,真挚的所感所悟上。
“今春花鸟作边愁”与其孙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景物无自生,惟情所化。花与鸟本是平时供来观赏把玩之娱物,可这里却见之而泣,闻之而悲,足可反托出诗人的自怜与自悯。“独怜京国人南窜”是全诗的中心。后半句以“水北流”来烘托“人南窜”,更加立体地凸现了诗人远离京国,背井离乡的失意与失落。文人被贬后的怀归情节,在此诗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尽管,这漫不经心地出自那个平日里总爱嬉笑怒骂的老杜笔下,但却愈发显得无比沉重,无比深刻。这就是疏狂之人的魅力所在吧,喜欢在命运的舞台上戴着假笑的面具把活生生的现实撕裂给台下的观众看。
杜审言有过两次贬官的经历,皆因疏狂所致。这大概就是成也疏狂,败也疏狂吧。可他为疏狂所付出的代价却是亲人的鲜血和自己的尊严。杜审言曾遭小人陷害,入狱待死。他的儿子杜并为把他从狱中救出,被乱刀砍死。这份感天动地的孝行也震慑了朝廷,杜审言得以免死,并受到武则天的召见。武皇问他:“卿欢喜否?”爱子已逝,有何欢喜可言?但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杜审言惟有强颜欢笑,而后即赋一首《欢喜诗》敬献武则天,换得凤颜大悦,赐官升迁。可此后的漫漫长夜,那种切肤的丧子之痛和违心之伤也只有狂人自知。
今年游寓独游秦,愁思看春不当春。
上林苑里花徒发,细柳营前叶漫新。
公子南桥应尽兴,将军西第几留宾。
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
《春日京中有怀》
对洛阳,杜审言一直有种特别亲切的感情,或许因为在这片热土上,他的事业曾达到过顶峰。在回长安的第二年,他便作此诗来表达自己对洛阳迷人春色,城中万物无比眷恋之情。诗贵出于心,言人所不言。“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杜审言的感怀诗,忧中有喜,泪里含笑,诗意跌宕起伏,诗境峰回路转。
杜审言晚景尚好,他也就将狂进行到底。临终前也不忘幽默地刁侃好友们一番:“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这应该是一个患了严重狂妄病症的人才会说的话。可转念一想,人生短短数十载,生活的重压却往往把人压到变形,又有几个人能终其一生永葆顽童之心!
狂人也应该感到欣慰了,毕竟,能有一个以身救父的孝子和一个诗名满誉的贤孙,已经羡煞旁人。尽管他的抱负,他的鸿志未得圆满,可能把傲然风骨,疏狂本色留给世人,也算功德一件。
惟有一个道理,狂人在世时还应该懂得:文人还是好好做好自己的文化人,写写诗文终归是正途,踏入政途实在是勉为其难。杜审言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卢照邻
卢照邻是“文不如人”的领衔者,而能一挥而就流芳百世的《长安古意》,想必他的人生也是绚烂多姿,纷繁多彩。可任谁都懂,精彩绝伦的人生大多是部血泪史,而非欢喜歌。
长安重游侠,洛阳富财雄。
玉剑浮云骑,金鞭明月弓。
斗鸡过渭北,走马向关东。
孙宾遥见待,郭解暗相通。
不受千金爵,谁论万里功。
将军下天上,虏骑入云中。
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
横行徇知己,负羽远从戎。
龙旌昏朔雾,鸟阵卷胡风。
追奔瀚海咽,战罢阴山空。
归来谢天子,何如马上翁。
《结客少年场行》
少年不知愁滋味。卢照邻出身名门贵族,不仅衣食无忧,而且受教优良,在和风煦雨中茁壮成长。十岁时,他便开始南下游学,“斗鸡过渭北,走马向关东。”游学,是唐初文士体验社会,体察民生的大好契机。游学表面上是为增长学识,求教交流,实则是为官宦之路铺石添沙,奠定根基,然后被一朝选在君王侧,才名官名两丰收。
卢照邻的游学是成功的,他成为初唐“下笔则烟飞云动,落纸则鸾迥风惊”的名动一时的才子。他的文,一摒六朝绮丽浮艳之风,从阴柔走向阳刚,从卑弱走向坚强;他的诗,转接汉魏风骨的苍劲雄壮,秉持豪迈潇洒的气度,直启盛唐之音。“不受千金爵,谁论万里功”,卢照邻满怀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远大志向,踏上了学而优则仕的道途。
中国古代文人在自觉或不自觉中,总遵循着这样一条生存法则: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于是,他们便在儒、道之间犹豫不决,徘徊不定,最后亦儒亦道,极难两全,造就了他们的悲惨人生。
一鸟自北燕,飞来向西蜀。
单栖剑门上,独舞昆山足。
昂藏多古貌,哀怨有新曲。
群凤从之游,问之何所欲?
答言寒乡子,飘飖万余里。
不息恶木枝,不饮盗泉水。
常思稻粱遇,愿栖梧桐树。
智者不我邀,愚夫余不顾。
所以成独立,耿耿岁云暮。
《赠益府群官》
诗中飘飖万里、奋力南翔、昂藏古貌、品性高洁、渴望知音,却不为世俗所容的北燕,正是诗人高标自洁、不随俗流的形象写照。卢照邻一直企盼能凭借自己出众的才华而“拾青紫于俯仰,取公卿于朝夕”,可这个美梦却只能被现实中成为高祖之子──邓王李元裕府中的一名掌管文书的小官所粉碎。尽管邓王对他欣赏有余,器重有加,甚至称他为当朝的司马相如。可名如相如,实不如相如,文高而位卑,在那个“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时代无疑是莫大的讽刺。尽管卢照邻“不息恶木枝,不饮盗泉水”,但却仍被小人栽赃,诬枉入狱。幸好得邓王眷顾,他才能平安出狱。此后,他便离开邓王府,另谋他职,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出仕。
生不逢时,学无所用,这时候卢照龄若能及早抽身,远离官场,归隐山林,他的命途或许就不至于惨淡收场。可人生不就是一场博弈,不到最后,不分输赢。
尽管在任职地方政绩不佳,劳心劳力,但苦闷忧郁之时却能得遇知己,得遇佳人,也算是卢照邻衰运人生中难得的幸事。他与王勃在蜀中相遇,把酒言欢,高谈论阔,结下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千古友谊。他与一位姓郭的女子也在蜀地相遇,一见倾心,缔结良缘。
这也是卢照邻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婚姻,即便只是昙花一现,海市蜃楼;即便招来骆宾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的批驳痛斥;即便被世人责骂负心薄情,始乱终弃,他也算为孤单落寞的心灵找到过温情脉脉的依托。
在《五悲·悲昔游》中,他也曾吐露过自己对郭氏的思念之情:“忽忆扬州扬子津,遥思蜀道蜀桥人。鸳鸯渚兮罗绮月,茱萸湾兮杨柳春。”或许,对他来说,爱情就是奢侈品,只可远观,不可近赏,只能把玩,不能拥有。
独坐岩之曲,悠然无俗纷。
酌酒呈丹桂,思诗赠白云。
烟霞朝晚聚,猿鸟岁时闻。
水华竞秋色,山翠含夕曛。
高谈十二部,细核五千文。
如如数冥昧,生生理氛氲。
古人有糟粕,轮扁情未分。
且当事芝术,从吾所好云。
《赤谷安禅师塔》
卢照邻决心归隐山林,一心向佛是源于他肉体和精神上承受了双重折磨。天有不测风云,正值壮年的卢照邻突然感染风疾,以致形体残损,手足无力,五官尽毁,嘴歪眼斜,寸步千里,咫尺山河,这让他痛苦不堪。可也正是病痛相缠,贫苦相伴,他才能过上“左手是药,右手是书”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也才能冷静地对功名利禄进行返璞归真的思考。回首往昔,在邓王府,俯仰谈笑,顾盼纵横;在蜀山间,纵情山水,呼朋引伴;而今遁入深山,形影相吊,人生变作截然相异的两重天地,人生也因此成为一场丰盛的旅行。
名医孙思邈曾为卢照邻悉心医治风疾,并传授他“养性必先本慎,慎以畏为本”的养生要领,这正是卢照邻梦寐以求的保全自己的人生真谛,也极大地促使他离开长安,回归自然。“独坐岩之曲,悠然无俗纷”,生亦无常,死亦无常,超然物外,超脱生死才能到达永恒;“如如数冥昧,生生理氛氲”,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对于生存的忧虑,都应淡化为彼岸世界中虚无的他物。
卢照邻晚年自号“幽忧子”,足见其“幽”,也足见其“忧”,但他强忍病痛,坚持写作,留下了属于他的“死亡日记”《五悲文》,悲才难,悲穷道,悲昔游,悲今日,悲人生。哀莫大于心死,当传来女皇武则天登基,好友骆宾王失踪,药王孙思邈离世这一系列噩耗时,卢照邻终于找到了解脱自己的方式——投江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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