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禅茶一味(2)
想必是前世有约,才让王维和苏轼这两位才子隔了时空却有惊人相似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难怪苏轼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即对王维的诗赞不绝口:“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而苏轼的这两首诗无疑是王维的余音,云雾缭绕中,水依然,山依然;氤氲之中感慨世事无常,心游于玄冥,一花一叶皆天堂,让内心澄沏的地方就是桃花源。
细细品来,王维与苏轼的诗又各自不同:王维诗将心置于山水之中,一丝一缕化为绕指柔,眼到之处开出圣洁莲花;而苏轼诗将心游于山水之外,几经轮转蓦然回首,发现身已在菩提树下打坐多年。
寒鸟的孤影打翻了一弯残月,暮色覆盖了云烟,多少事,都成空。王维与苏轼这二位不同时代的诗人,却都用写意的方式,描绘了他们心中的孤单、定义了禅。他们都是寂寞的,他们纵情于山水间,只不过为了寄托无处安放的信仰,他们都是达观的,无情的山水带给他们的是生命的微弱律动,这微小的动感体悟出的禅趣,便使他们纵在出与入的夹缝中粉身碎骨也了无遗憾。
历代诗人的园林里,在参禅中得到时人生感悟的又何止这二位诗人呢?无论是“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的欧阳修,还是“栽培剪伐须勒力,花易凋零草易生”的苏舜钦,亦或是半僧半俗的贾岛,他们都将无法改变的命运融入诗境,而这诗境又真真切切是他们的处境。
参禅之心非人人可有,而诗却是古往今来文人失意时的慰藉。禅思诗境让这些诗人的孤寂得以解脱,即便无人欣赏,也可独嗅暗香。在进与退、官与隐的夹缝中,还有一种信仰可以坚守,纵使身处庙堂是非地,心亦可清明如镜台。
诗乐相逢听心声:韩愈
一首霓裳羽衣便律动了一个个不同的时代,经久不衰。宫商角徵羽,几个简单的音符便可以演奏出或婉转莺啼或洪钟大吕,深情处催促人落泪,振奋处又让人情绪高昂,音乐就是有这般深达人心的力量。不分年纪,没有国籍,只要你愿意,音乐响起的时候,一起唱一起跳毫不费力就可以融进一个圈子。不禁要想,音乐,倒底是哪一点这样迷人。
在唐代,有一位大诗人也爱音乐,他是唐宋八大家之首,他“文起八代之衰”,晚年又当吏部侍郎,是不折不扣的政客。但他也被一首琴曲所倾倒折服,并为此写下了唐代描写音乐的三篇著名诗歌中其中一首,他叫韩愈。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师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韩愈《听颖师弹琴》
这便是《听颖师弹琴》了。欧阳修曾说这不是一首琴诗,而是一首琵琶诗,这些实在来不及去探究,就静静地品味这首琴曲和诗人的奇缘。
元和十一年,相传有一个名叫颖的和尚,不远千里从印度来到中国,人们尊称他为颖师。颖师的古琴不仅样式与众不同,而且弹奏出来音色也格外优美。世间的琴师绝对不只颖师一个,但颖师凭借他精湛的技艺、别有韵味的演秦、丰富的曲目打动了世人,远近知名。
韩愈也慕名前来欣赏颖师弹琴。琴曲一开始,韩愈就被深深吸引。婉转轻盈,细语喃喃,仿佛情人在耳边倾诉彼此心里的爱慕之情,似一首婉转的情诗,让人身心愉悦。忽而,琴声激昂高亢,像是沙场上战士的厮杀,万马奔腾,刹时间刀剑齐鸣,场面异常惨烈。灵魂都在为之颤抖,好像自己也手持兵刃身在疆场。转眼,琴声又热闹起来,到处是莺歌燕舞,百鸟齐鸣。中有一只凤凰引亢高歌,百鸟朝圣,一片乐观升平气象。随之,琴音激越地往上攀升,仿佛在攀登峭壁悬崖,一旁的诗人听得心惊胆寒……听到这里,诗人紧张得坐立不安,汗泪如雨,把衣襟都湿透了。
韩愈紧张至极时,不得不请求颖师中止弹奏:“在下虽然也生有一对耳朵,但是不懂音乐。但这次听到先生弹奏,却激动不能自已。您的演奏实在精湛,好像是把冰和炭火放在我的心房里一样,冰火两重,您要是再弹下去,我真的受不了了。”就是这样一首诗,道尽诗人与音乐的奇妙之遇。
一首音乐能直达人心,必定是它某一点与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引起了共鸣。
时年,韩愈四十九,这一年便做了中书舍人,负责撰写诏书。但因主张平定淮西而被宰相李逢吉所恨遭到低毁,不久就被降为太子右庶子。所以,当颖师弹起这首曲子,舒缓的调子让韩愈暂时忘却了勾心斗角的朝堂之争,一心回忆起自己的童提时代:耳鬓厮磨、两小无猜,“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二句,仿佛喃喃细语,并时而夹着少年情事的互相嗔怪。有人说,成年以后心灵常常固执地滞留在离童年不远的地方,在怀想和遥望。诗人听琴伊始,沉入的是一种充满温馨的境界重温往日旧梦。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琴声突然变得昂扬、豪迈,或许这时的抑扬顿挫撞击到韩愈的是他壮志凌云、举步投向人生战场的年代。那年,诗人只有十九岁,只身离开了侨居五六年的宣城,一人到京城长安“应举觅官”。“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多少往事如浮云一般过眼即逝,而自己仍如浮萍的命运一般四处无依。想到这里,诗人惆怅不已,或许是因为缅怀起自己四考进士以及登第后到处求官这一段长达八九年的岁月。
唐时应举的人,试前都托请朝廷要员向考官推荐。韩愈不想靠人脉走上仕途,亦无人代他吹嘘扬名,从贞元二年至贞元七年考了三次进士都告失败。贞元八年,韩愈从事古文写作已为人知,并且有人举荐,他第四次参加进士考试终于获得成功。
然而,在当时的大唐,考取进士并不等于有官可做,还要自己寻找门路。韩愈忍受讥笑,乃至侮辱,仍处处碰壁。到他考取进士后的第四年,仍未觅得一官半职。这期间生活困窘,已经到了“穷不自存”的地步,落魄到最后连他骑的一匹马都卖掉了。
这是那一时代,没有政治根基而又财产不足的知识分子难以摆脱的命运。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琴声转为和畅、愉悦,百鸟群聚是一番乐景,所以音乐变得那么清雄、亢爽,诗人陶醉其中而又欣喜欲狂,或许此时他正在回忆与重温多年来与一批志同道合的师生的相聚时光,有如一只只孤芳自赏“孤凤凰”群聚一起,哀呜不平。
这便是一首曲子使韩愈坐立不安的原因,因为一首曲子的背后会有一个与之相似的迭荡起伏的一生。透过颖师的音乐,韩愈不知不觉地掉入了音乐的陷阱,颖师的琴迷惑了他,前半生的曲折经历,仿佛被高高低低的几个音符道出了所有的心事,若他知道后人得知他的紧张,恐怕也会不从容了。
其实,听者听的是乐声,亦是自己的心声。
一诗一滋味,馋茶品人生:皎然
茶与酒一样,都是唐诗里不可或缺的角色,少了它,诗中的滋味恐怕要失了大半。唐人的茶诗从皎然这里提升了一个境界,变得豁然开朗。喝茶也再不只是仅仅为了解渴、提神,而是变成一种人生的态度。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
皎然将品茶分成了三个层次:涤昏寐、清我神、便得道。一般人喝茶常常只是前两个层次,喝罢茶后神清气爽便足矣。皎然却不然,他在此之上又飞升得“道”,看破世间一切烦恼,而“茶道”一词便是由此而来。
这里的“茶道”不是煮茶之道,也不是制茶之道,而是品茶的人生之道。皎然将茶看为世间罕知的清高之物,嘲笑陶潜等人饮酒的“糊涂”。此话虽说得有些自大,但细细想来的确有一些味道在里面。
饮酒,只能让清楚的人沉醉,对世事看得更加模糊而淡忘本心;品茶,却是让沉醉的人清醒,擦亮心眼去看繁华世界。
皎然的诗让人对他肃然起敬,也让人对他的身世生出几分好奇。
皎然乃唐代杰出诗僧,俗名谢清昼,是谢灵运的十世孙。自幼博览群书,荟集各家思想。中年后痴迷仙术,但因修练仙术伤了身,从此皈依佛门。一个机缘,因茶与陆羽结下忘年之交,也让皎然对茶的执着更增进一步。二人是诗友兼茶友,年长的皎然常常邀上好友,摆上素瓷雪色的茶具,取多年深藏的好水,泡一壶香茶,作一首即兴的诗。
有时甚至并不说话,任香茗之气缭绕过眼,氤氲出一片醇厚的恬淡。虽不多言,情谊却也如这壶中的好茶,味道愈加深厚,各中滋味,“唯有丹丘得如此”。
这一茶一诗一友便是简单的茶道了,从选茶、泡茶、品茶一系列的过程中,均需要细细参悟,方能领略茶之真味。
买茶,是买一斤还是一两?当然是一两,因为只有一两时,才会细细捏一小搓,慢慢品尝,方显其珍贵。泡茶是一次倒掉还是反复冲泡?当然要反复冲泡,一次太浓尝不出香味,太多次又太淡,失去了滋味。但至于到底冲几次的茶才最香的,恐怕要因人而异了。
人生也是如此,拥有的少就更加珍惜,又如杯中三起三落的茶叶,浮沉难料才不枉此生。
正如林清玄所说:“每一片茶都是泡在壶里才能还原、才能温润、才有做为茶叶的生命意义;我们也一样,要经过许多岁月的净化才能锻炼我们的芬芳。”
茶诗的人性化,让诗人品茶更添了几份情趣。一诗一滋味,一茶一人生。每个人都有对茶的独道领悟中,因此诗中也留下了异与皎然的不同的人生感悟。
张文规品茶“凤肇寻春半醉回,仙峨进水御帘开”,皮日休品茶“永相长思煮泉时,郡侯催发只忧迟”,白居易品茶“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故晚唐诗人薛能说:“茶兴复诗兴,一瓯还一吟。”
诗人的眼中,茶中有人生,茶中更有情。茶有情,水有情,茶水相融便是一场热烈的友情,茶友恐怕是世间少有的纯粹友情了。可以想象, 皎然与陆羽在终日清谈中, 一定是促膝品茗。他们在品茗过程中也一定会具有共同的乐趣和爱好。
九日山僧院, 东篱菊也黄。
俗人多泛酒, 谁解助茶香。
皎然《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
九月,秋菊怒放,渴念茶香,诗僧皎然念友的心情也不亚于馋茶的心情。这一生当中,若有一懂茶知己,真是人生一大幸事。陆羽是幸福的,因他遇上了皎然。
据说皎然对陆羽的感情甚是深厚, 经常想念他。如果较长时间没有举行聚会的话, 皎然会亲自跑去拜访陆羽。如果恰巧陆羽外出, 没见着人, 皎然就会非常懊恼,真是因茶动情。三毛说:“人生有三道茶,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那么皎然是不是尝尽了生命之苦和友情之甜后方飘然乎遗于尘世,淡如微风呢?
皎然饮茶,是将生命也浸入了茶水中,浮浮沉沉,卷曲收放。僧诗一生便有如茶叶,时而干浮杯面,时而大如夏花般在杯底绽放。滤去的是浮躁的思绪,沉淀的是清楚的思想。细味之,寻常人生活也是如此,不可能永远沸腾,纵然有千般热闹总会有一天归于平静,而能享受热闹过后的寂寞方成为一种境界。
以茶会友能在茶中得到了友情,也有人在品茶中收获了苦涩,诗僧皎然用茶结交了一生的挚友,个中滋味写入诗中,不为流传只为助兴。僧人尚此,常人无妨?三五个文人雅士聚集一起,闲云野鹤,不谈政治,只淡雅兴,作诗酬唱。古今中外,那些自由的文人,正如这杯里的茶叶,上下翻转,哪怕最后终要倒入花土,也难得此生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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