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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离歌少年狂(1)

  宝马金鞍,才子佳人。那三个女子虽是世人眼中苏轼生命中的点缀但她们每一个人手中,都握着打开苏轼心锁的钥匙。远行时的牵挂,寒里的温暖,生死相守的伴,三人之外,不曾再有谁走进他的心里。

  烛下花前,曾醉离歌宴——一斛珠(洛城春晚)

  洛城春晚。垂杨乱掩红楼半。小池轻浪纹如篆。烛下花前,曾醉离歌宴。

  自惜风流云雨散。关山有限情无限。待君重见寻芳伴。为说相思,目断西楼燕。

  那年那日是唐朝,那君那人是玄宗。

  时唐明皇在花萼楼,恰逢外使觐见,奉献颇丰,遂命贴身太监从贡物中取珍珠一斛,悄悄给梅妃送去。一斛者,十斗也。这位尤知音律的梨园鼻祖,同时命乐府官用新声谱曲,名“一斛珠”。该词牌名由此便传了开来。

  梅妃者何人?梅妃不姓梅,而姓江,名采苹,开元中被选入大唐后宫。妃淡妆明秀,慧敏能文,又性喜梅,于是唐玄宗赐名梅妃,宠爱有加。但若剧情总是如此平淡,梅妃便只是玄宗三千佳丽中的宠妃。宠妃那么多,梅妃入不得世人法眼。只不过,玄宗身边有集三千爱宠于一身的杨玉环。梅妃得宠,怎能不被杨玉环妒忌,于是她被迫迁居上阳东宫。但女人的妒忌不妨碍男人的想念。玄宗思念梅妃,在夜里灭烛召见。杨妃发觉,引起风波。之后乃有上述“一斛珠”的典故。结果如何?梅妃并不领情,珍珠乃是无情物,怎慰朝朝暮暮心?于是梅妃写诗答道:“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这是宋人传奇小说中记载的故事,未必全真,也未必全假。苏轼这阕《一斛珠》乃是同样不真不假,却有情有意有韵味的妙品。

  情之于诗词,就像茶之于水,不可或缺,但难以捉摸。诗词中的情,往往难以确指,于是就难坏了各朝各代有考据癖的索隐派。大家各执一词,各有其理,却难定于一。以这首《一斛珠》为例,有人认为苏轼是追忆旧友,有人认为是怀念新婚妻子王弗,但后者似乎更符合才子多情的动听故事。

  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二十岁的苏轼与父苏洵、弟苏辙父子三人离蜀赴京赶考。至洛阳时正当(闰)三月,暮春时节。

  垂杨生绿,已可成阴,半掩红楼,摇曳参差。小池清浅,波纹如篆,如斯美景,谁人顾盼?

  景动人心,瞬息万里,他年他月,烛下花前。不醉美酒醉离歌,何时执手再重说?

  风流已散情不散,他日寻芳君为伴。此情此景谁可拟,斜阳一半西楼燕。

  两年前,苏轼与乡贡进士王方之女王弗成婚,当时苏轼十八岁,王弗十六岁。这桩婚姻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中包含父母的深远之虑。苏轼、苏辙兄弟两人年近二十时,家里就筹备让他们进京赶考。可赶考之前,要把婚姻大事解决。因为若是未婚进京,并且一考而中,有可能就要娶外地女子为妻。

  北宋年间,京都中有未婚之女的富商,每年都眼巴巴地等着考试出榜,榜单一下,便立即向新得功名的未婚举子提亲。所以北宋京都的红喜帖,便伴着科举考试的红榜,一道热烈起来。若能娶得富商千金,本也可喜,但苏洵夫妇觉得,让儿子娶个知根知底的本地姑娘,要比迎娶个不知根底的京都小姐要好得多。于是就有了苏轼与王弗的婚姻。

  每一份真挚而深沉的感情,起航点都是漫不经心的偶然,最后的结果也有可能是“老使我怨”、“不思其反”、“亦已焉哉”;也可能两个生命就此日夜厮磨、相融相合、生死难割。苏轼与王弗的爱情,无疑是后者。他们先婚姻后爱情,成就朝朝暮暮的陪伴、年年岁岁的依念、生生死死的爱恋。

  王弗嫁入苏家,事舅姑“以谨肃闻”,出身书香门第,但并不以诗书自矜。“其始,未尝自言其知书也。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轼有所忘,君辄能记之。问其他书,则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静。”这段文字出自苏轼多年后所作《亡妻王氏墓志铭》。

  “敏而静”是苏轼给他爱妻的评价。这是一位聪慧而低调的女子,知书而不自言,但她显然很喜欢她的相公醉心读书时的模样。专注的男人最有魅力,大概古今一理。“见轼读书,终日不去”,这个简单的细节让人陶醉而感动。苏轼在读书间隙,抬眼看到凝神望着自己的妻子,和她嘴角浅浅的微笑,这是怎样的温馨?

  她的内敛、贤淑自始而终,她的聪慧却日久方显。苏轼遗忘的文章书籍,她“辄能记之”,对其他书也“略知之”。“略知”应该也是谦语。苏轼至此方知这位妻子不仅秀外,而且慧中,不仅达礼,而且知书。心里当陶陶然,乐不可禁。

  这位苏轼钟爱一生、牵挂一生的女子,不只是苏轼居家、读书的良伴,还是处世交友的贤内助。“轼与客言于外,君立屏间听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辄持两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与是人言?’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通过察言观色来识人辨人,这方面女人的天赋往往比男人更出众。

  “烛下花前,曾醉离歌宴”。洛城暮春,杨柳摇曳,草长莺飞。二十岁的苏轼览美景,思佳人,只觉“江山有限情无限”。在那万里之外的蜀国眉州,是否也有一位佳人,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呢?

  后世女子会说:“来生嫁给苏东坡,哪怕历尽千年的情劫。”我们不知道王弗和苏轼的缘分耗了多少前世的劫难,但王弗嫁给苏轼时,肯定没有想到自己的夫君将成为光芒万丈的人物。王弗和苏轼的故事,温馨多过浪漫,凝望多过誓言,没有感天动地,也不求感天动地。它是有人间烟火味的,就像苏轼身上的味道一样。

  常有人把苏轼看做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其实是误读。苏轼其诗其词其人的可贵与可爱,在于他总是在人间寻找自在和快乐,而不追求彼岸。

  江上哀筝遣谁听——江城子(凤凰山下)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何处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苏轼携眷离京往杭州任通判。从此,这位潇洒多情的才子便与杭州的湖山结下了毕生难解之缘。林语堂说杭州是苏轼的第二故乡。岂止第二故乡?“数典忘祖”的苏轼,初到杭州便作诗“献媚”: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人与地的缘分往往是相互的。苏东坡的诗情,非杭州的画意不能尽其才;杭州的画意,非苏东坡的诗情不能极其妙。苏东坡得杭州,如鱼得水,生命再不枯燥;杭州得东坡,如水得鱼,从此有了灵魂。

  苏轼所住的公馆位于凤凰山顶,恰可俯瞰西湖。不管独自凭栏,还是携友同游,皆可尽兴。所谓一石一木都含情,一亭一寺皆成迹。漫不经意的足迹渐渐把苏东坡和杭州缠绕成一体。

  是日午后,阴雨多日的天空终于放晴。阳光刺破云层将山水点亮,西湖上也渐渐多起了游船和游人。苏轼正待出门,忽见张先家的仆人叩门而入,原来是张先邀苏轼共游西湖。同去,同去!美景自当与良朋共赏。

  张先,字子野,诗风清丽,尤擅填词,因“云破月来花弄影”、“浮萍破处见山影”、“无数杨花过无影”三妙句,世称“张三影”。张先年长苏轼47岁,致仕后居于杭州,此时已年过八旬,但仍精力旺盛、兴致不减,常与苏轼酬唱应答。这位老翁年过八旬仍在家中蓄养歌伎,苏轼亦曾赠诗于张先调侃:“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苏轼与张先等人游西湖。

  掠过湖面的清风,不知不觉已被水汽浸湿,吹拂人面时便觉清凉无限。雨已歇,云未散,暮色斑斓,映出山头的五彩云影。众人绕湖而行谈笑晏晏,走走停停,在湖心的孤山凭吊完白居易后,便在孤山竹阁前的临湖亭歇下脚步。

  孤山四面环水,岛上多梅花。苏轼等人谈论着白居易的掌故诗词,也没忘记随时品尝近湖远山的可餐美色。水波摇曳,舟行如梭,山色青翠,雾霭蒙蒙。谈论之声渐渐止住,仿佛每个人的魂魄都被水天一色的奇境摄了去。

  众人的目光逐渐集于一只彩舟之上,它朝临湖亭翩翩驶来。近了,近了,可以看清了。那小舟华彩非常,舟上有靓装女子数人,其中一人尤为惹眼。这女子并非妙龄,看上去应该已三十多岁,但风姿绰约,仪态娴雅。

  在岸上好奇的人群中,有两位客人望着彩舟早已直了眼。但这两位刘姓客人有孝在身,举止轻浮是大忌。不过孔子说过“发乎情,止乎礼”,被美丽吸引乃人之常情,算不得轻浮。

  十三四岁的女子是豆蔻年华,含苞未放,楚楚动人;二十多岁的女子,初知人事,流盼传情;三十多岁的女子呢,则像已经绽放的荷花,虽已开过,却仍盈盈翘立。当然,有的女子到了三十来岁便深居简出,全身心地相夫教子。而有的女子并不愿轻易雪藏自己的美丽,虽已过了所谓的“最佳时节”,但由于经历过的风雨化成了风韵,便显出另一番风味。

  如果说这女子是一朵“开过尚盈盈”的荷花,那两位“痴心客”就是慕美而来的两只白鹭。白鹭很安静,只是默默地望着,不言不语、不动不惊。这一切都成了苏轼眼中的风景。

  筝声忽然起于水面,是舟上的女子在弹。声声筝鸣尽凄婉,仿佛有无尽的心事想要诉说,在这陌生的地方,对着陌生的人,每一件心事都随着筝声传递开去。一句话都没说,可心思却一点都未保留。“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刹那间,烟敛云收,天空像蓝玻璃一样澄澈透明。雾霭不见了,彩霞不见了,湖面上其余的船也像是有意闪开了似的,只剩下一湖清水,两只彩舟,一只在水上,一只在水下。苏轼再去看舟上的女子,只见她双手熟练地拨弄着琴弦,脸上却露出难以形容的肃穆、平静。

  她不是谁家的女子,她是远道而来的湘灵。湘灵,湘水之神,是古代尧帝之女、舜帝之妃娥皇和女英的灵魂所化。舜帝死时,二妃啼哭,泪洒竹上,竹子从此斑斑点点,湘妃竹是也。哭泣之后,她们跃入湘江,为夫殉情。湘妃化为神后,每次现身都尽显哀怨。这次也没有例外。

  哀怨从来不是无缘故的,哀怨的背后总是有说不尽的故事。可是过于沉重的故事却往往说不出来。所有的内容都融进了筝声。你听得出哀怨,却听不出为什么哀怨。即便你知那哀怨源自何处,可你也无从道来。音乐是最好的传情方式,传情是音乐的唯一目的。出她的心,入她的筝,由你的耳,入你的心。

  听音乐时人容易闭眼,当你闭上眼,你才能看见更多。闭着眼的苏轼和“双白鹭”,等着音乐停止的那一刻,去打听“湘灵”的情况。可是当他们睁开眼,却发现彩舟已逝,湘灵已远,唯青峰数座,倒影幽然。

  怀恋,遗憾。可就像断臂的维纳斯并不缺少什么一样,这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的邂逅,本不需要有什么结果。“人不见,数峰青”,此时无声胜有声。

  十年生死两茫茫——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有个副题: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乙卯年,也就是宋神宗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苏轼刚到密州上任。密州是一个穷僻的地方,与杭州比简直有天壤之别。苏轼又向来不善理财,他自己说:“平生未尝作活计……俸入所得,随手辄尽”,是个月光族。这时又赶上官员工资下调,苏轼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十分拮据。他在密州写的《杞菊赋》中说:“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不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

  做了十九年官,家里一天比一天穷,俸禄又减少。到了胶西,也就是密州,连吃饱都成了奢望。为了填饱肚子,苏轼每天被迫跟同僚去古城荒废的园圃里找杞菊吃,边吃边相对苦笑。这日子过得不能不叫辛苦。

  热闹的元宵节过后,苏轼内心比往常更寥落。寥落之人,最是容易做梦。

  正月二十这天晚上,苏轼梦到了原配妻子王弗。王弗十六岁时嫁给比她大两岁的苏轼,婚后两人恩爱情深,生有一子苏迈。王弗贤惠,侍奉舅姑十分谨肃,而且每次见苏轼读书,便“终日不去”,陪伴左右。举案齐眉乃题中之意,红袖添香是礼中之情。

  谁也没有料到,王弗在27岁时就年轻殂谢,不幸病逝于京师。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中记了一件事:父亲对他说,“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父亲告诫苏轼,糟糠之妻不可忘,还叮嘱一定要把她葬在母亲的坟墓边上。其实,这些事何须父亲叮嘱?苏轼只是以父亲之口,言心中之念而已。

  这位“敏而静”的贤内助撒手西去,让苏轼觉得自己成了被遗弃在世间的孤儿,他说“余永无所依祜”,再也没有人与自己亲密无间地去面对风风雨雨。

  这首《江城子》是悼亡词中名作。它几乎成了豪旷苏轼的柔情代表,但它却并不是苏轼第一次写词怀念亡妻。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即王弗去世的当年,苏轼就写过一首《翻香令》:

  金炉犹暖麝煤残。惜香更把宝钗翻。重闻处,馀薰在,这一番、气味胜从前。

  背人偷盖小蓬山。更将沈水暗同然。且图得,氤氲久,为情深、嫌怕断头烟。

  当年,苏轼在灵柩前烧香忆旧,回忆王弗生前因为爱惜薰香而翻动“宝钗”里残余未尽的香。很久之后,原来烧香的地方还有香气余存,气味甚至胜过从前。如今苏轼在殡仪时精心添香的情态,背着人偷偷盖起小蓬山模样的香炉,不过是为了氤氲的香气能持久一点。一向通达的苏轼,甚至信了“断头烟”的说法。断头香是指未燃烧完就熄灭的香,俗传以断头香供佛,来生会得与亲人离散的果报。苏轼未必全信这个说法,但因为“情深”,还是从了这不明不白的规矩。

  十年前,死神斩断了连理枝,拆散了双飞鸟,残忍而无情。之后苏轼遵父命葬王弗于家乡眉山的祖茔。

  夫妻携手共同度过了十年,而今幽明路隔又是十年。“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时间从来不会照顾人的感受。

  人生在世就好比寄宿旅店的行人,有的人会跟自己有缘同行,但没有什么缘分是永恒不变的。下一站,说不定刚刚亲密起来的人就要分道扬镳。然而,有的东西会变,也有些东西不会变,比如记忆。

  “不思量,自难忘。”真正的刻骨铭心,从来不会形诸口口声声的碎碎念,只会默默埋藏于方寸之间那块柔软之地。思念,就像潜流于地表之下的暗河,在无痕无迹中默默流淌,在风景变幻里始终如一,但一遇出口,就会喷涌而出、波浪滔滔。对苏轼来讲,今夜的梦就是出口。

  假如俩人再见面,王弗还会不会认得自己?这十年,苏轼过得并不顺意,虽然文名如日中天,但在官场上却并不顺遂。就在此前,他还上书论列吕惠卿扰民之罪,但之后从京城传来消息,那些弹劾、反对吕惠卿的正义之士,接连受到惩处。苏轼不会跟王弗说这些,但王弗早已从“尘满面,鬓如霜”的苏轼身上,看到他所经历的世事沧桑。

  若不是每日暗暗系念着千里之外的孤坟,今夜苏轼的魂魄也不会突然还乡。暗自“回乡”的苏轼,是不是本打算去爱妻坟前拜祭?但梦没有逻辑,他突然来到故宅,来到两个人一起居住过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树,那走廊,那小窗,竟然还有在窗前梳妆打扮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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