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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离歌少年狂(2)

  惊喜,是的,惊喜万分。即使知道这是梦,苏轼也感到十分满足,他要赶在梦醒之前,牢牢抓住每一分每一秒,跟妻子倾诉衷肠。他要好好问一问,这十年她过得怎样。他要仔细看一看她的模样。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即使是梦,也要梦个圆满。

  可是,那么多话,从何说起呢?或者,既然相见了,又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呢?要表达什么,千行泪不够,但一个眼神足矣。

  苏轼明白,梦醒后,他便要回到寂寞的生活里,把思念深埋。埋在哪儿呢?明月夜,短松冈。

  悼亡诗写得最有名的,一是潘岳,一是元稹。

  潘岳在丧妻之后“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他看到的是:“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不管物是人非,还是人物皆非,都在他心中勾起忧伤。潘岳感慨道:“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元稹则写下了那两句传唱千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比这句人人皆知的誓言更催泪的,是他与妻子生前共同经历的回忆: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苏轼与王弗同样是“贫贱夫妻”,但他们的生活倒也算欢乐。不过王弗不是才女,于是苏轼夫妇之间,便少了与李清照和赵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情趣。但形式交流的缺憾并不能消解内心的默契,心心相印的两个人,不需要留下可供传诵的佳话作见证。如果需要,东坡的这个梦就是佳话。

  佳人言语好,不愿求新巧——南歌子·感旧(寸恨谁云短)

  寸恨谁云短,绵绵岂易裁。半年眉绿未曾开。明月好风闲处、是人猜。

  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尊前一曲为谁哉?留取终一拍、待君来。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七月,朝廷使者来到湖州“捉拿要犯”的时候,苏轼全家人都被吓得不知所措。虽然前几天已经收到苏辙送来的消息,可他们仍然无法接受一代名士转瞬间沦为阶下囚的变故。使者的蛮横态度加深了全家的不安,目击者云:“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面对哭泣不已的夫人和孩子,逐渐平静下来的苏轼笑着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宋真宗在位时,想要在林泉之间访求真正的大儒。有人向宋真宗推荐隐居在郑州的杨朴。宋真宗于是下诏,让杨朴出来做官。

  杨朴实在不情愿出仕,但皇宫侍卫非要他到京城亲自向皇帝说明。于是杨朴就在侍卫的陪伴下启程前往京师。

  在皇宫里,宋真宗问杨朴:“我听说你会作诗?”

  杨朴想掩饰自己的才学,他是抵死不愿做官的,于是他回答道:“臣不会。”

  宋真宗又问:“朋友们送你时,赠给你几首诗没有?”

  杨朴回答道:“没有。只有拙荆(妻子)写了一首。”

  宋真宗又问:“是什么诗,可以告诉我吗?”

  于是杨朴把临行时妻子作的诗念了出来:

  更休落魄贪酒杯,且莫猖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宫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听完这个故事,苏夫人破涕为笑。这位夫人即苏轼的继配,是原配王弗的堂妹,王闰之。她在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嫁给苏轼。王闰之并非名门闺秀,但和王弗一样贤惠柔顺。结婚之后,她陪伴苏轼“天涯流落”,宦游各地,从来没有怨言。直到这回苏轼得罪朝廷,不知将会受何等处罚,王闰之才忍不住跟孩子一起大哭起来。

  苏轼讲的故事本身并不能消除妻子心中的恐惧,但苏轼的镇静和泰然是一粒难得的定心丸。寒冷中的人,不得不互相取暖。妻子需要苏轼的宽慰,对妻子的思念也是苏轼在御史台和黄州最难熬的日子中,仅存的心灵慰藉。

  开篇这首《南歌子》是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二月,苏轼刚到黄州时写的。

  自去年七月被捕,与妻子分别,年底获释,到今岁正月谪来黄州。这半年多来,爱妻闰之想来日日眉心紧蹙,未曾开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是热恋,只因牵挂。半年,长似一生。寸心生恨,谁敢云短?绵绵无穷,岂易剪裁?明月清风是否能猜到她的心思呢?

  “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自己已度过命悬一线的极寒,如春雨消冰冻,人间迎来二月的春景,冰天雪地中涤荡出一片生机。

  到黄州之后,东坡的政治抱负几乎丧失殆尽。他已经四十有三,力主“新法”的神宗年方三十三岁,正当壮年。已被贴上“旧党”、“攻讦新法”标签的东坡,看上去终生无出头之日。但苏轼之可爱与可贵就在于,穷途末路,他亦能打起精神,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更可奇的是,对待厄运,他不是漠视而是正视。如果说漠视厄运需要一份自欺欺人式的坚强,那么正视厄运并从厄运中发掘乐趣,则需要一颗火热跳动的心脏。

  在这首词里,东坡就展露了他“苦中寻乐”的独特本领。面对将要来黄州与自己相聚的妻子,他没有华堂广厦,也备不起美酒佳肴,他拥有的只是戴罪之身。可他的接风礼一点都不寒碜,反是情趣无限,尽显一代才子的风流雅致:尊前之曲留一拍,且待君来,与君同奏。

  三个月后,东坡的家眷才由苏辙伴送来到黄州,至此,夫妻重聚,眉绿当开,尊前之曲也该续上最后一拍了。

  大难来临,仿佛天崩地裂,自己成为天地间孤零零一只等待命运判决的蚍蜉。大难过后的家庭重聚,简直就像上苍的额外眷顾。美满的家庭本就是上苍的恩赐,只是平时太习以为常。不经历寒冷,怎懂得温暖?

  这年七夕节,与爱妻重逢不足两月的东坡又写了两首《菩萨蛮》:

  其一

  画檐初挂弯弯月。孤光未满先忧缺。遥认玉帘钩。天孙[1]梳洗楼。

  佳人言语好。不愿求新巧。此恨固应知。愿人无别离。

  其二

  风回仙驭[2]云开扇。更阑月堕星河转。枕上梦魂惊。晓檐疏雨零。

  相逢虽草草。长共天难老。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

  对这对患难夫妻来说,湖州一别犹如隔世。狱中狱外就像两个世界,一头生死难测,要应对纷繁的指控,忐忑不安地等待判决,担心被连累的亲友,也担心家人;另一头茶饭难进,却只能眼巴巴望着、等着,无能为力。两头都考虑过最坏的结果,却又都不敢认真想下去。

  所以重逢之后才会更珍惜,七夕节本来就不是月圆夜,东坡却“先忧缺”起来。受过惊吓的人都会有这种想法,他们看每种景物都像马上就会无缘无故消失似的。月亮缺了,他们怕再也不会圆。花儿谢了,他们怕再也不会开。

  王闰之不甚通文采,但东坡觉得她“不求新巧”的言语却是世间最好听的声音。浪漫不须吟诗作对,只要情挚意切,日常的问候远胜海誓山盟。默默地握手,那熟悉的温度是最深的幸福。

  [1]天孙:星名,织女星。《汉书·天文志》:“织女,天帝孙也。”唐朝唐彦谦《七夕》诗:“而予愿乞天孙巧,五色纫针补兖衣。”

  [2]风回仙驭:风把太阳神坐的车吹得又倒转回来,借喻天快亮了。

  乐而不淫,是为才子——减字木兰花(郑庄好客)

  郑庄好客[1]。容我尊前先堕帻[2]。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

  高山白早。莹骨冰肤那解老。从此南徐[3]。良夜清风月满湖。

  乍一看,这词无甚奇特,其实它的秘密在每句的首字,连起来读:郑容落籍,高莹从良。郑容、高莹者谁?与苏轼素昧平生之歌伎也。落籍,除去伎女名籍,恢复自由民身份。从良,伎女出籍嫁人。苏轼作词是为两位幸运的伎女庆贺么?不然。

  东坡这自黄州移汝州途中,经过润州。润州太守许遵为他设宴接风。官伎郑容、高莹陪侍,甚得东坡之心。两人想要从良久矣,于是请东坡向太守说情。东坡点头答应了,但他在席上却一直没提这茬。二女心急如焚,临别时赶到东坡的船上再次恳请。这时,东坡拿出这首《减字木兰花》交给她们,说:“你们拿我这首词去见太守,太守一见,便知其意。”果然,太守览词,莞尔一笑,便遂了两人落籍从良的愿望。

  从东坡与歌伎交往之一斑,可见歌伎为何都爱东坡。

  一个人对苏轼词的了解若仅限于“豪放”,那么他翻阅苏轼词全集时定然大失所望。为什么这里总共也没几首“大江东去”,反而大把大把的儿女情长、春秋闺怨?

  没错,这才是苏词的真相。在三百多篇《东坡乐府》中,直接题咏和间接涉及歌伎的词,多达一百八十多首。这当然遮盖不住苏轼开创豪放词的功劳,但暴露了苏轼生活的真实环境,让我们了解到苏轼一生并非一味慷慨激昂。我们也理应相信,只懂陈辩、斗争、分析的人生并非痛快滋润的人生。风花雪月中,有真谛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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