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离歌少年狂(3)
东坡与歌伎确有缘分,郑容、高莹的故事只是一例。而才女琴操,听他一席话,竟出家为尼,千载之后,犹令人唏嘘。
东坡任杭州知府时,琴操是红极一时的歌伎。琴操曾为东坡抚琴一首,被东坡的好友佛印称为百年难得一闻。一天,东坡携琴操游西湖,在船上,两人参起禅来。
东坡曰:“何谓湖中景?”
琴操答:“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东坡又问:“何谓景中人?”
琴操答:“裙拖六幅湘江水,髫挽巫山一段云。”
东坡再问:“何谓人中意?”
琴操答:“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
东坡还问:“如此究竟如何?”
琴操不答。
东坡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东坡本拟劝琴操及早从良,不要重复白居易笔下琵琶女的悲剧,不料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琴操默然良久,答曰:“谢学士,醒黄粱,世事升沉梦一场。奴也不愿苦从良,奴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此后琴操削去长发,在玲珑山别院修行起来。
可怜琴操伴青灯古佛没几年,便听说东坡被贬海南,思念忧惧之下,玉陨香消。琴操辞世时,正青春二十四岁。东坡闻之大恸,面壁而泣。
后来,东坡来到玲珑山琴操修行处,重葬了这位红颜知己,并自写了一方墓碑。琴操墓到南宋时,已淹没在荒草之中,乡人捡到东坡的题碑,就重修了一次。民国年间,诗人郁达夫前来寻访,又只剩下“一坡荒土,一块粗碑”,上面刻着“琴操墓”三个大字。郁达夫所见的墓碑,已非东坡所书,而是明人重修的碑碣。
诗人与歌伎之间,更多的是逢场作戏。这种人情常态却并非每个人都能理解,大儒朱熹就对女人的诱惑格外恐惧。爱国名臣胡铨十年放逐,遇赦归来后写了两行诗:“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微涡。”朱熹得知后,“诚心诚意”地写了一首“劝诫诗”:
十年江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
世路无知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一丁点的人欲引来如此郑重的“劝诫”,朱熹若与东坡生在同时,肯定会招来后者辛辣的讽刺和嘲谑。朱熹的前辈程颐、程颢就多次领教过东坡的舌箭。与“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家相反,东坡对歌伎酒筵向来是来者不拒。若遇歌伎求诗,东坡便毫不迟疑地在来者的披肩或扇子上挥毫泼墨。
东坡与歌伎交往频繁,却鲜有风流韵事。东坡在诗词中写歌伎时,也同样“乐而不淫”,他不曾像黄庭坚那样写露骨的艳诗,只是坦然随和地与她们开玩笑、畅饮和吟诗听曲。
东坡会赞美她们的色艺:“皓齿发清歌,春愁入翠蛾”;他会在离去之后思念她们:“想伊归去后,应似我情怀”;他也会同情她们的处境:“主人嗔小。欲向东风先醉倒”。东坡从不将女人看做玩物或附属,他以文人的敏锐之眼捕捉、记录这些女子的真情实态,赞美她们的才智和情操。
情多而不乱,见美而不淫,东坡就是这样的男子。世人通过东坡这支带感情的笔,可以发现有那么多“风尘”中的女子,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里倔强地美丽着。这是东坡对他们的礼赞,也是给世界的礼物。
[1]郑庄:西汉郑当时,字庄,陈人,以任侠名闻齐、梁间。景帝时,为太子舍人。
[2]堕帻(zé):落下头巾,指名士醉酒后的一种失礼行为。
[3]南徐:即润州。
惟有朝云能识我——殢人娇·赠朝云(白发苍颜)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1]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2]。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3]。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著人心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4]。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有才子处,若无佳人,就像香烛失去红酒,亭槛远离水畔,虽亦有风采,但终究少了摇曳波光的增色和陪伴。
苏东坡一生,对歌伎酒筵的喜爱从未稍减。东坡对此也从不讳言,他在词中说:“回首长安佳丽地。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余名字。”俨然有柳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疏狂风流。但东坡毕竟不是柳永,东坡流连于酒筵歌舞,欢喜与年轻的女郎谈笑交际,但他从未迷醉在烟花柳巷,甚至没有迷恋上哪个歌伎。在这方面,东坡要比他同时的晏几道清醒得多。
晏几道孤高自负,不与权贵交往,即使东坡这样的人物想要见他也不可得,但他又是一位“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的痴人。一卷《小山词》,二百余首,所摹所状只有他与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的莲、鸿、蘋、云四位歌女的悲欢离合。
四位歌女流转人间,晏几道明知不能与她们聚合,仍然一往情深、苦苦相恋。他从未表现过拥有之后的满足,因为他从未拥有。过往的温馨美好和现实的苦闷相思,就像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永不停止地互相映射,直到狭小的空间里叠起无尽的幻影。就像那首为小蘋而作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在小晏260首词作中,有52首、59句带有“梦”字,他在《小山词自序》中说:“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逝,叹境缘之无实也。”寻梦寻得久了,他或许已渐渐混淆了梦境和现实。
像东坡这样的倜傥学士,我们可以想象,他到处都会有女人缘。但东坡与女人的相处,不是“闲拈针线伴伊坐”,那是柳永的专属;也不是“夜雨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那是秦观的幽情。东坡常写的句子是:
“美人怜我老,玉手簪黄菊。”
“强染霜髭扶翠袖,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
美人在这里是一种点缀,而不是主角,但也不可或缺。就像剑穗之于宝剑,虽无益于杀伐,却可为勇士增添风流。不过的确有三个女人先后是东坡生命中的主角:原配王弗,继配王闰之,侍妾王朝云。
朝云自幼生活在歌舞班中,东坡第一次任职杭州时把她收为侍女,在黄州纳为妾。在东坡的几个女人中,朝云最知心达意。一次,苏东坡退朝回家,饭后在庭院中散步,突然指着自己的腹部问身边的侍妾:“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一侍女答道:“您腹中都是文章。”苏东坡不以为然。另一侍女说:“满腹都是见识。”苏东坡也摇摇头,到了王朝云,她微笑道:“大学士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苏东坡闻言,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朝云曾为东坡生下一子,但不幸夭折。东坡南迁惠州时,继配夫人王闰之已去世,家里的几个侍妾也相继辞去,只有朝云与他相伴。惠州这座偏远的小城,注定要准备容纳他们的故事。
“朝云”一名是东坡所取,源自宋玉《高唐赋》中“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但朝云与东坡留给后人的记忆,却与此丝毫无涉。
朝云信佛,东坡把她比作“天女维摩”。佛经中有一个故事:在释迦牟尼与门人讨论学问时,空中出现一位天女,将鲜花洒落在众人身上。众菩萨身上的花都落在地面,只有舍利弗身上的花瓣不落下来,用神力也不能拂去。众人诧异万分,天女说:“结习未尽,固花着身;结习尽者,花不着身。”舍利弗于是愈发努力修行。
朝云抛却长袖的舞衫,专心礼佛,与东坡一起炼制丹药。东坡在一首诗里说,一旦仙丹练就,朝云将与他一起辞别人世,去遨游仙山,不会再如巫山神女一样受尘缘羁绊。他甚至信誓旦旦地写道:“佳人相见一千年。”
东坡在惠州建了一所房子,他管它叫“白鹤居”,后人却一致地称之为“朝云堂”。但朝云并未住过这座房子,房子还未竣工,朝云就得了瘟疫,竟至身亡。她在闭眼之前,握着东坡的手,念出《金刚经》上的偈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从此以后,苏东坡的生命中没有再出现与他亲密的女人,直到老死。当后人怀念朝云时,会想起惠州西湖六如亭的亭柱上,出自东坡之手的那副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壮年力盛时,东坡为和奉守清规戒律的禅师开玩笑,曾把一位歌伎带入佛门净地。那时的他应该不会料到,会有一位走进他内心的女子,又与他一起走进佛门。当她走进来,他感到世界的圆满。当她先一步走出去,他悟到空才是世界的本质。
[1]维摩:维摩诘的省称,佛经中的人名,和释迦牟尼同时,是毗耶离城中的一位大乘居士。
[2]空方丈、散花何碍:天女在一丈见方的维摩室中散花,室小无任何妨碍。天女,喻朝云。
[3]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红色口唇似用筷子点画,改变年少时的发髻形态更艳丽。髻鬟:年少时的发髻。
[4]纫兰为佩:编织兰草来佩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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