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悲欢共手足(1)
“手足之爱,平生一人”从未改变。政治上荣辱与共,生活上同甘共苦,精神上相互勉励,他的笔头千字与胸中万卷,或许只有那一人能与其相和。
二陆初来俱少年——沁园春(孤馆灯青)
孤馆灯青,夜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1],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悠游卒岁,且斗尊前。
那年还是仁宗皇帝在位,苏轼与苏辙(字子由)兄弟俩同登进士第,一时名震京都。当时苏轼21岁,苏辙19岁。“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苏家二子双双中了进士而且都名列前茅,于是便有人问苏洵考进士难不难,老苏写了一首打油诗作答:
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山。
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苏洵多次应举不中,科考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死结。父亲心中的块垒,终于被二子登科的喜讯冲化开了。苏轼还记得,父亲到处去喝酒,一遍又一遍地跟人讲两个孩子名字的含义:“‘轼’是车子前的扶手,虽然没有实际用处,但离开‘轼’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车了。大儿子才华横溢,狂放不羁,不拘小节,但过于外露,太不懂得掩饰自己,就像没有‘轼’的车一样,会让人感到唐突压迫。取名为‘轼’,就是让他学会保护自己;‘辙’是行车时在地上留下的车轮痕迹。小儿子沉静内敛,就像车辙一样。车辙有其可怜之处,天下所有的车都是通过车辙前行的,但人们论功的时候,不会想到车辙。不过如果车子翻了,车辙也不会受影响。不居动,亦无倾覆之患。这是对小儿子的勉励。”
当时有人把苏轼、苏辙兄弟和西晋的“二陆”相比。“二陆”是指西晋的陆机、陆云,他们出身名门,祖父是吴国名将陆逊,父亲陆抗曾任东吴大司马,领兵与魏国羊祜对抗。吴国被晋亡后,陆机、陆云隐退故里,十年闭门勤学。
晋武帝太康十年(公元289年),陆机和陆云来到京城洛阳拜访时任太常的著名学者张华,张华与他们交谈之后大为赞赏,说了一句话:“伐吴之役,利获二俊。”似乎晋国伐吴最大的战利品就是这两个青年才俊。这句话使“二陆”名气大振,便有了“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三张”指当时的知名学者张载、张协和张亢)。
栖身开封的苏轼、苏辙,风光丝毫不输当年在洛阳的陆机、陆云。苏轼甚至信誓旦旦地表示,“二苏”的成就一定要超过“二陆”。胸中藏有万卷诗书,下笔可就千字之文,“致君尧舜”何难之有?私下里苏轼曾对苏辙说:“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这分明不将世人放在眼里。
历史上“兄弟阋于墙”甚至同室操戈的例子并不少见,若非如此,古人也不会用永远见不了面的参和商两个星宿比喻兄弟失和。兄弟间即使关系和睦,也往往各有所好。以致最广为流传的“手足之情”竟是刘关张之类的异姓结义。所以苏轼、苏辙这样的手足兼知音,殊为难得。
黄庭坚称他们是:“二苏上连璧,三孔立分鼎。”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同戏同学,不论登山临水还是舞文弄墨,未尝一日相舍。两人又同登进士。入仕之后,由于政见相同,更是互为犄角,同进同退。所谓“手足之爱,平生一人”,一点不虚。
可惜官家不恤私情,出蜀之后苏轼和苏辙便异地为官,长年不得见。虽说每到一地,苏轼便有诗文寄给子由,但毕竟纸上传情终觉浅。
神宗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苏轼在杭州的任期届满。他的弟弟苏子由这时正在山东齐州任职。为与弟弟接近,苏轼乃向朝廷请求调到山东任职。朝廷准奏,任其为山东密州太守。
赴任途中,苏轼本打算绕道齐州去探视苏辙,却未能如愿。在那个交通工具只有舟马、一次行程动辄几个月的年代,亲友间每次会晤都会格外珍惜,每次分离都会格外伤感,而丧失一次相会的机缘就好像多了一次依依惜别的伤感。苏轼只好在去密州的途中写词相寄,这首词也就有了副题——《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野外驿馆的灯闪闪晃晃,不情不愿地吐着青蓝色的火苗。昨夜来投宿的旅人已早早起来开始收拾行装。他没有功夫回味昨天晚上那个还没有收尾的梦,就背着行囊匆匆走出门去。鸡才刚开始叫,天色尚早,这却不是可以迟留的理由,而是要尽快上路的信号。
这路,要走到哪年哪月才是尽头?在到尽头之前,是不是每个人都只有不断奔波的宿命?如果说,走很久很久以后,走过千山万水,有一个宁静美好的尽头等着自己,那么之前的羁旅之苦还可以理解。可是,有所谓的尽头存在吗?
小时候,苏轼以为好好读书,将来中举、做官,之后的道路便明朗。但兄弟俩一起中举之后,母亲不幸病故,二人只好回家守丧三年。守完丧出来做官,以为凭着自己的才能,按部就班就能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没想到却逢王安石一派“新党”当政,司马光、苏轼苏辙兄弟都被排挤出了朝廷。
世路无穷无尽,可人的生命却只有几十年而已。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庄子说的是高尚的“知”,而我们追求的是形而下的“功名”,在有限的生命中,不断地求学、求知都像夸父逐日一样痴傻,而我等求功名、求事业,不是更不懂得生命的珍贵么?
此时的苏轼还没有走到看空功名事业的人生阶段,他发感慨并不意味着要消退。他明白,虽然目前尚无兄弟二人的用武之机,但来日方长,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用与不用,由时运决定,何必多费心思,反正“天生我材必有用”。“袖手何妨闲处看”,现在朝堂上的那些得意之辈,且由他们去折腾,我们不妨闲居终日、袖手旁观。“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有何不好?还可以邀几个朋友,觥筹交错,歌舞行乐。但苏轼没有道出的潜台词是:让他们闹吧,等他们收拾不了局面了,我们再出来“结人心,厚风俗,存纲纪”(语出苏轼《上神宗皇帝书》)。笑到最后的人,才笑得最好。
传说神宗看到苏轼这首《沁园春》之后很生气,马上下诏把苏轼贬到黄州,说:“就让他苏某人去闲处袖手旁观吧,看朕与王安石怎么治理天下。”这则野史自然不可当真,但苏轼这首词中明显露出的桀骜不驯却一点不假。
[1]摛锦:铺开锦缎。形容云雾缭绕的山峦色彩不一。
明月几时有——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最好的诗往往将读者心中的一切情思道尽。你再多说一句都是累赘。读时,觉得诗中的每一句都明白易懂,但却为什么自己偏偏写不出这等佳句。读过一遍,似乎已将诗人的思维领会,可再读一遍,却又能发现新韵味。“人人心中皆有,个个笔下却无”,非经妙手“偶”得,世间便永不会出现。这阕《水调歌头》就是此等天作之笔。
月亮是个奇特而美妙的存在。它每三十天圆满一次,又消失一次;它晶莹明亮却没有太阳的温暖;即使在最亮的时候,它身上也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它永远是一个谜,人们对它的探究也从未停止过,每个时代都有人向月亮发出追问。
中国历史上有记录的第一个追问者应该是屈原,屈原以《天问》问天:“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天在哪里与地交会?黄道怎样十二等分?日月天体如何连属?众星在天如何置陈?
唐代诗仙李白曾这样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位嗜酒如命的谪仙人“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难怪余光中说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他这七分月光与三分剑气一道,氤氲成了半个盛唐。
到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问世,诗人和月亮之间的情思早已难解难分:“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当苏轼写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时,其实是在接续前人的未竟之思。李白人称“谪仙人”,是因为人们觉得他不是地上的凡人,而是天上的仙人被贬到了人间。古人常常认为有才华的人都是星宿下凡。苏轼说“乘风归去”而不说“乘风远去”,显然也自认为是“谪仙”了,所以把“天上宫阙”当成前世的家。
后来的事情表明,苏轼自称仙人并非全无道理。苏轼死后的前十年里,一切官衔全被剥夺。苏轼的所有著作严禁印行,凡石碑上刻有苏轼诗文或他的字的,都被朝廷下令销毁。但是后来一位道士向“道君皇帝”宋徽宗奏称,自己看见过变身文曲星的苏轼在玉皇大帝驾前掌管诗文。徽宗闻听此说,匆忙给苏轼恢复了荣誉。
但苏轼却不是很乐意回归仙班,琼楼玉宇固然美好,但他怕“高处不胜寒”。传说唐玄宗曾被一位叫叶静的方士引导去月宫游览,到了之后发现“寒凛特异”,玄宗冷不能禁。但“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却直直泄露他对人间的留恋。
这阕《水调歌头》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到了神宗元丰七年,苏轼正戴罪黄州,这词早已在京城里到处传唱。神宗也听到了,当高高在上的皇帝读到“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时,竟起叹息:“苏轼终是爱君。”于是,他把苏轼调到了比黄州条件稍好的汝州。神宗大概觉得,苏轼心系君王,所以不忍乘风归去,回归琼楼玉宇。
但神宗很可能自作多情了。苏轼留恋人间,未必是感君恩,倒更可能是骨子里对尘俗生活的热爱。先说他发明的菜,东坡肉、东坡肘子,再说他善酿酒、精茶道,还说他晚年到了岭南蛮荒之地,反而“不辞长作岭南人”,只因可以“日啖荔枝三百颗”。这一切,都可见苏轼对红尘的热爱。他虽受老庄思想的影响,明了世事不过大梦一场,人生如寄,但他却又如此积极地面对生活,享受生活。
月亮在诗词中从来不只是月亮。它自顾自地阴晴圆缺,总被多情之人加上人世离合的情愫。
苏轼作此词本就有“兼怀子由”的意义。苏轼请调密州本就是为了接近弟弟苏辙,密州与苏辙所在的济南并不远,不到词中所言的“千里”,但由于两个人都疲于官事,至今却已有五年没有相见了。月不解意,这五年间它每个月都圆一次,尤其以中秋为甚,勾人离殇。
又是中秋,又是月圆。月光悄悄转过朱红的楼阁,低低地穿过雕花的门窗,蓦地照向屋里失眠的人。它就这样耀眼地照着,月光有多亮,不眠人的心中就有多凉。上一次兄弟相见是什么时候?上一封通信又有几个月了吧,苏辙现在身体怎样?跟上司相处还融洽?月儿总无情,今夜最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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