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快哉明月夜(1)
经过东坡的眼、笔,折射出的世界,带着一种绿色的欢欣,而不是枯萎的颓唐。东坡也在江山里发现人生的真谛,门前流水尚能西,谁道人生难再少?许多人热爱苏东坡,便是因为东坡热爱这个世界。
爱江山,不爱虚名——行香子·过七里滩(一叶舟轻)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经过东坡的眼、笔,折射出的世界,常常给人一种绿色的欢欣,而不是枯萎的颓唐。东坡的江山,不是刘邦、项羽争得头破血流的江山,而是庄子“曳尾”的地方。在这里,风景不是权贵的专属,而属于每一个心中有日月的人。许多人热爱苏东坡,便是因为东坡热爱这个世界。
七里滩,又名七里濑,在今浙江桐庐县严陵山之西,是著名的“严陵八景”之一。长七里,江水从两山夹峙中穿流而过,下与严陵濑相接。濑,沙石上所流之急水也。熙宁六年,在杭州任通判的苏轼外出巡视富阳、新城诸地,自新城放舟而下,经七里滩、严陵濑。途中有景,景中有典故,自应有新句、新词以配之。
桐庐一带,山清水秀。相传,远古时有位隐姓埋名的老人,为济世救民在此采撷草药,探究药性,他结庐桐树下,有问其姓者,则指桐以示之。所以人称“桐君”,此地后来也因此得名“桐庐县”。
耸立如壁的两山,夹着一江春水,水面如镜。水上一只小舟,轻盈如不慎跌落水中的树叶,飘然前行。突然,舟上双桨起舞,小舟翩翩而动,犹如受惊飞起的鸿雁。水面顿时被扰乱,波纹向四方蔓延开去。轻舟远去,化成了湖面上的一处点缀。渐渐的,一切和静如初。
船头,苏轼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尽情地饱览如画江景,享受着顺水而下的舒畅自由。他的心情像词牌“行香子”的节奏一样,轻快而明亮。
这里的景色少了杭州西湖的雕琢工丽,多了些天然清秀。没有如织游人,只有长长江面上的扁舟为伴,山水却不寂寞。山自巍峨,不须攀登者的赞叹;水自清丽,不须玩赏者的吟哦。鱼在水藻间翻跃,难道不是有意在秀身姿?而在烟雾迷蒙的水边,白鹭时飞时落,轻灵而优雅地触水即离。山水有此良伴,自是别具闲雅。
诗词常常离不开水,诗人亦多爱水,因为水和诗具有同样的特质:不知源流但有形有韵,澄澈清冽而有滋有味。
七里滩有沙溪、霜溪、月溪,苏轼说,“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一段湍急、一段冷冽、一段明亮。“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缠绵回转的音韵也言不尽这层层叠叠的画屏。天工作画屏,一传千万年。世世享用,不枯不竭,让苏轼不禁生发出怀古幽情。
七里滩往下便是严陵濑。“严陵濑”之得名,是因为史上最著名的隐士之一严子陵曾在这里垂钓。严陵即严光,两汉交际时人,字子陵,省称严陵。严子陵成名甚早,史书称“少有高名”,与后来复兴汉室的光武帝刘秀是同学。刘秀称帝后,严子陵非但不去攀附,反而隐姓埋名,悠游于山野林泉之间。
求名者难得名,求隐者难得隐,世事总是这样吊诡。光武帝偏偏认定了这位老同学是个“大贤”,非把他征召出来做官不可,于是派人到处寻访。几年后终于有了消息,齐国上书说,发现有个人披着羊皮在某地水边钓鱼。光武帝马上派人带着聘礼,备了车子去请,由于严子陵的拒绝,使者接连请了三次。
后来,皇帝亲自写信,言辞恳切地说:“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辟之疮疮须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他不求子陵臣服,实在是治理天下的担子太重,他如履薄冰。严子陵不得已出山去了洛阳。
人在京都心在野。到了京城的严子陵照旧一副傲骨,不肯低就治理天下的冗务,整日高卧不起。皇帝亲自看望,他照睡不误。逼急了他就跟皇帝讲大道理,说当年尧帝让位给巢父、许由,他们不光拒绝,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去清洗被“污染”的耳朵,人各有志,奈何强求。
有一次,刘秀与严子陵一张床睡觉,严子陵丝毫无忌,夜里竟把脚伸到皇帝肚子上。结果第二天负责观察天象的太史报称“客星犯帝座甚急”。
最终,这只野性难驯的麋鹿终于还是回到了荒野,在富春山躬耕垂钓。于是富春烟雨中,一蓑一笠一人。
苏东坡少年时的偶像北宋名臣范仲淹任睦州知州时,在桐庐富春江严陵濑旁建了钓台和子陵祠,并写了一篇《严先生祠堂记》,赞扬他“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严子陵固然高风亮节,但若没有光武帝的优容宏量,也难以想象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因而范仲淹将君臣二人并举:“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
严子陵辞掉官职,以布衣终老,但他的名声反而更大了。后来多少真真假假的隐士都打着学习严子陵的旗号。而且后来者模仿严子陵未必出于淡泊名利,唐人韩偓有诗云:“时人未会严陵志,不钓鲈鱼只钓名”。
苏轼称严子陵为“虚老”,当然不是讥讽他隐逸之心不真,而是遗憾他只顾着辞官,而没有领略到山水佳处。爱才心切、故作姿态的帝王,和护惜羽毛、坚决不仕的隐士,早已如烟云一样消失,只留下一对空名。苏轼望着群山,只见远山连绵不见尽头,白云缭乱变化万端,晨曦晓色青翠欲滴……只有这水光山色,才最值得用心。
遥想公瑾当年——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1]江月。
都说苏轼不屑柳永,不过,苏轼或许真正把这柳永放在心上。否则,豪兴如他,又怎会愿意将自己的词与柳永的相比?有一次他问一位善歌的幕士,自己的词和柳永的词相比怎么样?这位幕士答得极妙:“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什么婉约什么豪放,都在这“红牙拍板”与“关西铁板”之中了。
幕士见地不输词评家,那“大江东去”诚是苏词中杰出之作。后来多少人,因这“大江东去”见识了东坡雄健的笔力。词中的“呢喃儿女语”也随着他的“大江东去”少了柔靡,终有了横槊气概与英雄本色。
填词忌重字,但正如习武时,内力雄厚之人不拘泥一招一式般,若刻意避开了重字倒显得呆板。所以,东坡的《念奴娇》中,三“江”、三“人”、二“国”、二“生”、二“故”、二“如”、二“千”字,端的是高手运功时的真气流转,驱使自如,利落干脆。
赤壁之战,周瑜火烧连营,烧退曹瞒数十万兵马,保住孙吴千里江山。这大概是历史上最吸引文人目光的一场战斗了。
李白有《咏赤壁》,炽热的情感,驰骋想象,笔酣墨饱地图画出火烧赤壁的壮丽场景。
魏吴争斗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
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曾此破曹公。
杜牧有《赤壁》,开新取巧,重写周瑜在另一个时空里的命运。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战争的历史意义不是诗人关心的对象,否则就不能理解无名无姓的“无定河边骨”为何会反复出现,以及地点模糊的“古战场”为何总也凭吊不完。“一将功成万骨枯”是战争的真实写照。羽扇纶巾摇出的飘逸潇洒永远是文人笔下的瑰丽,生存和死亡的残酷抉择,希望和绝望的瞬间转换才是战争的实质。浪漫仅属于遥远的观众,战场上单有血色。
“野战格斗死”是多数战士的结局,“败马号鸣向天悲”是最常见的背景音,“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并非诗人危言耸听。
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翦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覆没。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李华《吊古战场文》节选)
枯骨无言,唯有哀嚎的北风在转述遥远的呐喊。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可惜太多自以为是圣人的君王将相,寻找到太多的“不得已”,把一批又一批“春闺梦里人”无情地投去冰冷的无定河边。因此诗人才质疑,“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究竟意义何在。但诗人对战争的态度又是复杂的。因为战争的宏伟瑰丽能到达诗人想象力难以企及的地方。千千万万鲜活的生命燃烧成绚烂的烟火,让诗人不仅看到了残忍,也看到了一种极致的美丽。
如果时代隔得够远,他们兴许会选择忽略残忍,只留心美丽。
如果战争的主角是风流倜傥的周郎,如果战场是在风景如画的赤壁,诗人便更乐于闭上那只看到真相的眼。
所以,备战的紧张、战机的千钧一发、火焰冲天的惨烈,只化成一句轻描淡写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苏轼非不珍视生命的人。主政一方时,他多有爱民之举,僻居黄州,他也热心废除当地的弃婴陋习。如果因这一句“谈笑”便责备他的残忍,那么自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李白更是罪无可赦;“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肉”的岳飞竟也成杀人如麻的恶魔。如果对苏轼的责备可以成立,那么所有慷慨激昂的边塞诗人都是嗜血的狂徒。
亦凄惨,亦风流,这是战争的两个面相。凄惨,故诗人反战;风流,故诗人赞美战争。他把“葡萄美酒夜光杯”端呈上来,“醉卧沙场”给你看,然后若无其事地来一句“古来征战几人回”,征战就像去参加派对一样,刀光剑影的厮杀成了这场派对的模糊背景。
即使出现刀剑也无妨。卢纶《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雪夜追敌的行动,未现奔马,未现格斗,弓刀上覆盖了大雪,就显得不像杀人的凶器,而更像一道风景。
除了战争本身释放的魅力之外,建功立业的志向也是促使诗人们忽视战争残忍之处的原因。“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不止是辛弃疾的愿望。东坡在密州打猎时就曾发过“西北望,射天狼”的誓愿。赤壁重游,遥想公瑾当年,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出东坡是以周瑜自况。对赤壁之战的缅怀,还暗含了东坡对北宋边庭战事的关切。堂堂大宋,竟屡屡败北于蕞尔小国西夏,不能不让人怀念周瑜以少胜多的壮举。
东坡有报效疆场之志,却壮怀难酬。他或许知道,即使有机会,他也没有上场杀敌的本事。东坡是文人的命,终究做不了文武双全的周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多情”,意识到了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东坡洒下的是对周郎梦的不舍。
[1]酹:洒酒于地,表示祭奠。
我欲醉眠芳草——西江月(野照弥弥浅浪)
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少休。及觉已晓,乱山葱茏,不谓人世也。书此词桥柱上。
野照弥弥[1]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2]未解玉骢[3]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黄州是个闭塞贫瘠的小城,但东坡倒是难得闲逸。在田地已然播种,金钱衣食暂时无忧之后,东坡开始享受每一天淡泊而富足的日子。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诗人敏感的想象把每个闲暇都涂得摇曳生姿。
最让东坡得意的,是这里的村野乡夫并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苏学士。他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有时被醉汉推倒,或遭粗语相骂。东坡非不生气,反“自喜渐不为人识”。他脱去标志着文人身份的长袍和方巾,改穿农人的短褂。醉了,随便找块草地倒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好心的路人把他叫醒,才晃晃悠悠地走回家去,边走边唱:
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饯余归。
岁既晏兮草木腓。归来归来兮,
黄泥不可以久嬉。
早晨出门,月明星稀,晚上回家,还是月明星稀。星星和月亮,都成了他忠实的伙伴。岁月平静,草木枯萎。乘兴而出,兴尽而归。
东坡有时夜里也出去游玩。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凉风如水,东坡兴致突起,独自骑马游蕲水。见江边有个酒家,便下马进去喝酒。酒足饭饱,看月色明亮,便乘月色来到一座小桥。正待赏月观水,酒力发作,东坡渐觉眼睛发涩,身体摇晃欲坠。于是趁着最后一丝清醒,下马解鞍,曲肱而卧,准备小憩一下。
曲肱,以臂作枕是也。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吕氏春秋·慎人篇》说,上古的得道之人,“穷亦乐,达亦乐。所乐非穷、达也,道得于此,则穷、达一也”。快乐与哀愁,跟显贵与否无关。孔子就是《吕氏春秋》所说的得道之人。孔子本身对生活十分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如果不能以正当方式获得财富和官位,那么吃粗粮、喝生水、弯起胳膊作枕头,也能让他快乐自在。
曲肱卧于溪桥之上的东坡,来不及想太多便昏昏睡去,用酣甜的梦去实践孔子的快乐法门。
本打算小憩,但一觉醒来,东坡发现已晓色朦胧。太阳还没出来,但满山的葱茏树木已清晰可辨。回想起昨夜之游,看着眼前的青山,东坡直觉身不在尘世,于是提笔在桥柱上写下这首《西江月》。
东坡用浪漫的笔调重塑了醉卧溪桥的记忆。他不说自己不胜酒力,一时困倦便在桥上睡着,而是从一溪明月说起。春来水涨,满满溢溢的蕲水载着一溪明月,煞是玲珑可爱,却也轻薄易碎。东坡生怕马蹄声惊碎了溪中的琼瑶,所以才下马、轻步,干脆在绿杨桥上悄悄地睡去了。只有睡去,才不打扰夜的美好和宁静。
他在黄州的行迹越来越像流浪汉了,随处而醉,随处而眠。但流浪汉最在乎的不是美酒佳肴,而是前方的风景。风雨也罢,颠簸也罢,只要有远方,他们就有前进的动力。溪水明月对东坡的吸引,当不异于三毛梦里的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生命的意义在远方。东坡没有像三毛一样离国远游,他一直被放逐在自己的国度。命运给予他的是流放,他却一次次把流放演绎成流浪。流放与流浪一字之差,但意义迥别。流放是被抛弃,被驱逐,发布命令的人不仅要折磨流放者的肉体,更想看到流放者气息奄奄、摇尾乞怜的模样。流浪则是主动地追寻,不追寻名利,不渴望宽恕,只跟随内心的指引,去看陌生的风景,去嗅新鲜的草木,去品他乡的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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