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青山留不住(1)
“归隐田园”是东坡念叨了一生的话题。他心中装着青山,却一直空喊口号,不为贪恋俗世繁华,只为不负胸中抱负。最终,他在黄州实现了躬耕的愿望。在那里,他发现了陶渊明的秘密,从此苏轼变成苏东坡。但东坡从来只是东坡,所以他永远也做不了纯粹的隐士。
归去青山不易得——浣溪沙(徐邈能中酒圣贤)
感旧
徐邈能中酒圣贤[1]。刘伶[2]席地幕青天。潘郎白璧为谁连[3]。
无可奈何新白发,不如归去旧青山。恨无人借买山钱。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出则儒,入则道;进则治国经邦,退则修身齐家。在庙堂与江湖之间,士人不断寻找自己的位置。苏轼一生中,嘴边一直挂着“归去”、“田园”、“青山”,但此时人方年少。
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苏轼作此词于杭州。朋友在来信中也劝他“诗酒自娱”,言外之意便是远离政治,独善其身。他在诗中流露“已有归蜀计”。他想要离开政争繁炽的帝国核心地带,回到宁静的蜀地故乡。
故事要从头说起。
宋神宗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苏轼葬了父亲和发妻王弗,结束了丁忧,返回京师。这一年注定要记入史册,因为这是王安石新政开始的时间。从此华夏大地被卷入以“变法”为中心话题的汹涌政潮中,直到北宋灭亡。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等人的命运都随着这股大潮跌宕翻滚。
这些当年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在千年之后,竟都成了大风浪中的扁舟一叶,在历史大潮中沉浮挣扎。
面对承平百年积累下的弊端,新即位的神宗励精图治。求治过急的他遇到了极坚定且极自负的理性主义者王安石。一个欲做千古明君,一个欲做古今能臣,两人一拍即合。谁也没有料到,皇帝为支持新法,竟不惜与满朝文武为敌。苏轼回京之后的两年中,稳重的老臣如韩琦、欧阳修、文彦博纷纷离朝。
神宗野心勃勃,王安石气势日涨。正如司马光在给皇帝的奏折中所说:“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缠慝。”
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大学士苏轼就在这人人都不说话的时候,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他用一篇《上神宗皇帝万言书》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在万言书中,苏轼毫不客气,极言新法之不便,直斥王安石“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物议沸腾,怨仇交至”。苏轼甚至说,因推行新政,皇帝已失去民心,皇帝和当权者已不为清议所容。
在变法雷霆万钧之时,苏轼螳臂当车的“不智之举”,只是希望能用他痛快的笔墨浇醒陷于迷雾中的君王。但很不幸,他的文章,如石沉大海。但他却并不打算罢休。
神宗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苏轼任告院权开封府推官,在任期间,他出了一道乡试考题《论独断》,全题是:晋武平吴,以独断而亡;齐小白专任管仲而罢;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这哪里是考题,分明是向“当代独夫”王安石下的战书。
王安石被激怒了。新党咬牙切齿,开始捏造事端,构陷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一个流言悄悄地在京师传播开来,说苏轼在运送父亲灵柩回四川时,曾滥用官家的兵士,并购买家具瓷器,甚至偷运私盐从中牟利。
朝廷的调查人员奔向苏氏兄弟运灵经过的各省,流言没有被证实,但皇帝对他的信任再也不像从前。皇帝曾对司马光说:“好像苏轼人品欠佳,卿对他评价过高了。”在那个生杀予夺出自一人的时代,这是十分危险的征兆。苏轼不敢继续待在暴风眼,于是恳请外放。
在苏轼收拾行囊准备赴任杭州的时候,司马光也退回洛阳安心修他的史书。
变法派完胜,反对派惨败,朝堂上死一般的安静,再也听不到反对之声。
此时再读苏洵当年写的《辨奸论》,方知老苏的先见之明。
那是苏、王两家交恶的开始。当年王安石尚居卑位,但以其文章、才干和不拘小节的生活作风赢得许多人的青睐。史书这样说王安石:“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
许多人以这种“不近人情”的风格推崇王安石为名士,仿佛魏晋诸贤转世。但苏洵却预言此人将误天下苍生。在《辨奸论》一文中,苏洵形容王安石为“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说他“阴贼险狠,与人异趣”,并断言“不近人情之人,鲜不为大奸慝”。
昔日苏洵言之谆谆,众人却听之邈邈。而今“大奸”已成气候,大祸正在酝酿。一切为时已晚。西湖畔的苏轼,在听风弄雨之际,只好无奈地感叹“不如归去旧青山”。
但苏轼真的准备远离尘世,潜心归隐了么?若是如此,为什么几年之后会发生“乌台诗案”?为什么苏轼得了“毁谤新法”的罪名?
从杭州开始,苏轼任地方官达八年之久,京城的城门都对他关闭了,所谓“有旨不许入国门”。但这几年间,苏轼完成了一个关心民瘼、果决任事的良吏形象。在杭州赈济灾荒,在密州抗击蝗灾,在徐州抵御洪灾。百无一用是书生,苏轼除外。同时他并未忘怀国事,诗词中对新法的议论从未间断。
在政治舞台上的第一幕,苏轼就扮演了失败者的角色,这无疑会令这颗众人瞩目的新星受到打击。但一时的失意之情不会把一个人变成失望之人。苏轼身退了不假,消极了不假,但并未在命运帐前举白旗。人生如弦上之箭,一旦射出便无后退余地,何况这是一支决绝、勇敢的箭。归去岂易得?
[1]徐邈:三国魏人。曹操严禁饮酒。徐邈身为尚书郎,私自饮酒,违犯禁令。当下属问询官署事务时,他竟说“中圣人”,意思是自己饮了酒。因当时人讳说酒字,把清酒叫圣人,浊酒叫贤人。后世遂以“中圣人”或“中圣”指饮酒而醉。
[2]刘伶:魏晋之际的名士,著《酒德颂》云,“居无室庐,幕天席地。”
[3]潘郎白璧为谁连:夏侯湛死后,潘岳和谁合称“连白璧”?
使君原是务农人——浣溪沙·徐门[1]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
照日深红暖见鱼,连村绿暗晚藏乌。黄童白叟聚睢盱[2]。
麋鹿逢人虽未惯,猿猱闻鼓不须呼。归来说与采桑姑。
旋抹红妆看使君[3],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茜罗裙[4]。
老幼扶携收麦社[5],乌鸢翔舞赛神[6]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7]。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8]捣麨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9]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10]身。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苏轼仿佛一生都在求雨。
在陕西凤翔,天大旱,他去太白山祭山神、祈雨。
在山东密州,天大旱,他率众去常山求雨。
元丰元年(公元1078年),苏轼在徐州做知州,是年春,徐州大旱。苏轼照例率部属前往徐州城东二十里的石潭为民求雨。
苏轼每次求雨都很灵验,因为我们总能看到得雨之后他去谢神的记载。这次徐州求雨也不例外。甘霖普降,旱情解除,苏轼照例前往石潭谢雨。归来途中,这组《浣溪沙》乡村风景画问世了。
这次徐州旱情原本十分严重,在苏轼的印象中,“东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所以天神应求降雨之后,身为一州长官的苏轼十分喜悦。他是爱民之官,这点毫无疑问。在凤翔府,他上书朝廷呼吁免除百姓欠官府的债务;在扬州,他停办芍药万花会,以免官员借机搜刮民脂民膏;在杭州时,他自掏腰包,用五十两金补助公库,在城中设置病坊,取名安乐坊,惠民无数……
但如果仅以“爱民”来形容苏轼,却又显得不够贴切。因为与一般官员不同,苏轼的出发点不是政绩和仕途,而是内心深处对百姓的同情。他不会以官民二分法来看待百姓,而是把自己当成他们中的一员,不邀宠求进,也不假隐钓誉,只是与百姓同忧同喜。
若没有这份同情心,这组田园风光词也不会如此清新活泼、生机盎然。以往诗词中出现的农村景象,要么辛酸悲苦如杜甫的“三吏”,要么过于隐秘浪漫如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像苏轼这样立足“乡村本位”的白描手法,之前大概只有陶渊明用过。这样的词却是最动人的,无他,只因“使君元是此中人”。
这组词是因谢雨而起,却没有一处直写谢雨之事。以第一首为例,出场的有石潭中的鱼、不见踪影只闻啼噪的乌鸦、不惯行人的麋鹿、听到鼓声的猿猱,还有黄发的小儿、白发的老人、隐而未见的采桑姑。全是对风土人情的随意点染。但黄童白叟开心地聚在一起,所为何事?与麋鹿相逢的又是何许人?猿猱听到的又是哪里的鼓声?人们回家跟采桑姑诉说的又是什么故事?答案当然都是:随太守而来的盛大而喜庆的谢雨仪式。
第二首的场景就要热烈多了。太守出城谢雨的消息传遍村庄,姑娘们“旋抹红妆”就出了门。她们对太守的风采好奇心切,三三两两聚在左邻右舍门前观看。苏太守是“名为天下重”的才子,他淡定自若,嘴角微微扬。
时值初夏,麻叶层层,正是春蚕已老,茧子丰收的时节。谁家在煮茧?香气飘满整个村子。缫丝姑娘们娇媚悦耳的谈笑声阵阵传来。苏轼心知,这些女郎肯定是隔着篱墙说话。因为江南养蚕的人家有个禁忌,蚕时不得到别家串门。苏轼走进一家农户,一位老人正在捋青捣麨。太守自然地跟他话起家常,问言今年的豆子什么时候熟啊?
周汝昌说:“苏东坡这组词唯以最寻常最普通最不‘值得’入咏的景物风光写之为词,此真奇为之奇。”谁说不是呢,千古未有之奇境,正在不奇之中。
太守及随从继续前行。花落行人衣上,有簌簌之声,唯枣花有此声效。簌簌声旋即被嘈嘈风雨声盖过,何物?缫车。再行,天热,寻柳荫,却见树下早有身穿牛衣的人在摆摊卖黄瓜。酒困,路遥,人倦。太阳高照,口渴,无茶。此时方知,农野之家远胜名士洞府,于是去路边的人家叩门讨茶。
写到第五首,终于切到谢雨的正题。久旱初雨,软草平莎全部洗净。沙路无尘,马蹄轻快。马上之人,心情可想而知。畅快之余,归隐田园的念头又在东坡心中荡漾起来:“何时收拾耦耕身?”但他此时并没有下定决心,于是继续走马观光:阳光明媚,桑麻欣欣向荣,光泽鲜亮宛然若“泼”;暖风袭人,挟带着蒿艾的熏香。
苏轼真有一种回到家乡的感觉,心想我本来就是村中人,若非世代务农,又怎会如此了解乡野之乐?
作为一个官员,苏轼一直为农民“鼓与呼”。涝灾发生时他写:“蚕欲老,麦半黄,前山后山雨浪浪。农夫辍耒女废筐,白衣仙人在高堂。”差役沉重时他写:“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盐法严苛,村民吃不起盐,他写:“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作为一个诗人,苏轼的审美对象也是农民和农村。苏轼说,“我本麋鹿性,谅非伏辕姿”。在心底里,他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是一体的。农民沐浴天地的恩泽,也承受天地施与的痛楚,他们食己之力,不窃、不夺,在苏轼心里,他们才是更高贵、更自由的人群。
[1]徐门:指徐州。
[2]睢盱:欢乐的样子。
[3]使君:太守,知州,苏轼自称。
[4]茜罗裙:红色的丝绸裙子。茜,红色。
[5]收麦社:指农家祈雨祭土地神的活动。
[6]赛神:古代礼俗,用仪仗、鼓乐、杂戏迎神出庙,周游街巷。
[7]络丝娘:即莎鸡,一种鸣叫如纺织声的昆虫。此处喻指缫丝妇女。
[8]捋青:捋下尚未完全成熟的麦穗。捣麨:把麦粒捣碎,制成干粮。
[9]牛衣:用粗麻编织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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