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何处安我心(1)
他不怕鬼,也不怕小人,不怕厄运,也不怕好运。因为浮生若梦。他梦得悠然,却难得地在梦中清醒、自然、执著,永不丢弃自己。他一向善于调整自己以适应环境,却有一样从未改变——胸中的浩然之气。
一场大梦何时觉——永遇乐(明月如霜)
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庄周梦蝴蝶”大概是古往今来最知名的梦了。有一天,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蝴蝶非常快乐,悠然自得,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一会儿梦醒了,却是僵卧在床的庄周。他疑惑了,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庄周的疑惑,疑惑了后世无数苍生,苏轼也在其中。
是做蝴蝶好呢,还是做庄周好?清人张潮一语道破:“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
在大国卿相和江湖散人之间,庄子选择了后者,他宁愿衣食无保“曳尾涂中”,也不愿意位列庙堂虽生犹死。但是庄周可以拒绝名禄,却拒绝不了人的身份。再怎么无欲无求,他都摆脱不了养家糊口、读书治学的羁累,否则他何必去做那漆园小吏?彻底远离世俗的方式,只有偷闲做个蝴蝶梦了。可以想见,当梦醒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床上时,这只“蝴蝶”是多么失望。
苏轼年少时读《庄子》,曾喟然叹息:“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书可以让隔绝千年的两个人相见恨晚,莫逆于心,其妙处简直像梦。苏轼读到了庄子的逍遥游,也读到了庄子的蝴蝶梦。
梦,可以让人挣脱肉身,也可以让人穿越古今。这天,苏轼夜宿徐州燕子楼,梦到了燕子楼的旧主人——关盼盼。
盼盼是唐贞元中徐州守帅张愔的家伎,善歌舞,雅多风态。张愔宠爱盼盼,特为其建燕子楼一座。白居易做校书郎时,自长安东游徐、泗,张愔设宴款待。席上酒酣之时,张愔请出不轻易见客的盼盼歌舞助兴。盼盼曼妙的舞姿和天籁般的嗓音给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白居易当即赠诗,诗中有句:“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白居易与盼盼仅此一面之缘,从此再不相闻。两年后,张愔病逝。
白居易再次听到盼盼这个名字,已是十二年后。他的朋友张仲素作了三首《燕子楼》诗,白居易不解,问其缘由,张仲素才详道始末。原来张愔死后归葬洛阳,张府的姬妾很快风流云散,只有盼盼念旧爱始终未嫁,独守燕子楼已有十年之久。白居易感其情状,于是作了四首诗托张仲素带给盼盼。
一支轻巧的笔,却重重地改写了盼盼的命运。这位迂腐的诗人,在诗中说:“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意思再明显不过:张愔墓上白杨已可作柱,红粉佳人若真的感念旧恩,与其在燕子楼“被冷灯残”“空守寒月”,何不甘作灰尘、追随于九泉之下?
盼盼得诗,惊讶万分,万没想到十年痴守招来的却是误解和威逼。和着悲愤和泪水,盼盼写下和诗自辩: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
为明己志,盼盼开始绝食,十天后终于如白舍人所愿,香消玉殒于燕子楼。夫君早逝对盼盼已足够残忍,十年空房对盼盼已足够凄苦,但压垮她的,却来自自己曾引为知己的白大诗人。她承受得了命运的无情,却承受不了人的无情。
苏轼梦到盼盼,才子梦到佳人。盼盼的命运早在历史上做过了结,却在苏轼的梦中重新活了起来。梦做完了,苏轼却停止不了梦中的脚步。
词的开头,梦就醒了,一片清幽之境突兀而至。明月如霜,洁白中泛着冷光;好风如水,温柔里沁着清凉。鱼儿跃出水面,泼剌有声;露珠滚落荷叶,叮咚作响。“寂寞无人见”是假,寂寞一人见是真。
他是来寻梦的。在梦里,东坡回到了唐朝,地点还是燕子楼。可是打鼓声和落叶声惊破了幽梦。好梦残断,怅然若失,于是有寻梦之旅。夜色茫茫,但各处景物尚依稀可辨,可怎么也找不到梦中的那一处景色。东坡踏遍小园,只寻到一腔的今昔之叹。
“天涯倦客”是东坡诗词中反复吟咏的调子。刚出仕时苏轼就跟子由约好,他日当辞官还乡,归隐山林。后来每当仕途不如意的时候,他都重提此调。但吊诡的是,他屡屡“望断故园”、屡屡寻觅归路,但并没有真的归隐,甚至没有做过归隐的准备。与诗词中常常表达的倦怠相反,无论到哪里做官,苏轼都勤心政务,以图有所建树。
诗词中的消极浩叹与现实中的积极进取,构成东坡生命中两道奇妙的风景线。事实上这两者并不矛盾,诗词的逻辑与生命的逻辑本来就是两条线。东坡在诗词中抒发愁绪,不是因为无力应对现实,而是为了汇集更充沛的力量,在惨淡的人生中激起更多的水花。
不过在这里,我们不妨顺着东坡的浩叹而浩叹。
燕子楼因盼盼而闻名,斯楼虽存,斯人已去。一代代人就像在一轮轮梦中流转,任你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难逃循环的宿命。如果说燕子楼、关盼盼的前朝旧事都是梦,那么东坡因梦盼盼作词岂非是梦中之梦?“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一如王羲之所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东坡在为燕子楼浩叹的时候,已料到后人会为他的浩叹而浩叹了。一句魔咒,惹多少世人坠入这一梦的循环!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满庭芳(蜗角虚名)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曾经有一只蜗牛,个头虽小,却身负两个国家。一个国家在蜗牛的左触角上,叫触氏帝国;一个国家在蜗牛的右触角上,叫蛮氏帝国。两个国家在蜗牛身上经常为争夺土地发生战争,战况十分惨烈,常常伏尸数万,胜利者追亡逐北达五日之久……
蜗角上两个一毫米、一微米的空间都意义重大,每一场战役、每一次战斗都是“世界”历史的关键转折点。可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人很难跳出置身其中的繁华世界去发现它的局促和狭小。这正是庄子所说的“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一个人一旦参悟了庄子的“小大之辩”,明白了再辉煌的成就都不过是海市蜃楼,他就不会再汲汲于名利。可人还有一个本能,就是为一切既存事实辩护,没人愿意主动戳破华丽的伪装,哪怕明知道它虚假。人们宁愿自欺欺人着随波逐流,也不会选择直面白森森的真相,除非受到某种刺激。
东坡受到的刺激来自“乌台诗案”和其后的黄州之行,死里逃生之后,他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以前只是当做思维游戏和诗词素材的老庄学说,此时成了剖破幻象、直抵生命核心的利刃。
东坡在《答李端叔书》中说:“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对他来说,读书、作文、应举、做官、进谏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人生必修课。他人如此,东坡亦如此,东坡做得还比他人要好,他从不会反思做这些事情有什么不对头。直到以言获罪之后,他才第一次认真地重新考量以往的人生历程。
自觉不自觉地,东坡产生了“改过自新”的想法。皇帝在把他贬到黄州的圣旨中本有要求:“黜置方州,以励风俗,往服宽典,勿忘自新”,是让他体会皇恩的宽大,自新以报。但东坡的自新与其说是为报皇恩,不如说是命运无常给他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在狱中,魂魄都被吓得离窍而去,为了得到心灵的真正安宁,东坡转向了佛教,他在《安国寺记》中写道:
“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以得罪者也。”
他反省过去一切的“举意动作”皆不中道,未知今是已悟昨非。
“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
为了从气到习、由本至末彻底改过自新,他决心皈依佛家,一洗前尘。修行是诚心的。
“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以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
他似乎真的在佛法中寻觅到了清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
东坡接受了命定论,所以说“事皆前定”,今生的挣扎幻想、营营役役全是徒劳。“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一种朴素的达观精神,不一定会导向犬儒般的消极待命。孔子就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孔子知富贵不可求,故终生从其所好,传道授业、周游列国。东坡知“事皆前定”,故决心趁闲身未老,放自己一些疏狂。诗酒趁年华,百年醉过,不过三万六千场。
但细心读这首词,会发现其实东坡并未“物我相忘,身心皆空”。在貌似达观知命的述怀中,始终潜流着一股抑郁不平之气。若已看破红尘,又何必埋怨“忧愁风雨”的相妨?“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一个“幸”字露了底。清风皓月、云幕高张是幸,那必然还有东坡尽力逃避的“不幸”。天工造化的美景只是被他当做避难所,在这里,他可以不理会世间俗务。但带着逃避的心来,就意味着他只是做短暂借居的打算,而没有做好安家的准备。
东坡念叨山水田园从未停口,从初离家乡到宦游各地再到贬居黄州,若轻信他的话,也许会认为东坡早该退隐不问世事了。但他一直没有离开纷纷扰扰的尘世,即使在黄州,他也曾上书太守,力废本地的杀婴陋俗。眼睛不离闲山逸水,心中惦记的总是人间冷暖。
求解脱,难解脱。黄州鲜有亲朋,文酒之欢难得,幸有江南好风、美酒千钟,一曲《满庭芳》助兴,自吟、自斟、自乐。正如他在《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中所言:
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
不辞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
长恨此身非我有——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醉复醒,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在黄州有两个住处,一是城中的临皋亭,一是城东的东坡雪堂。临皋亭本是驿亭,官员经过时可以小住,由于太守的礼遇,苏轼才得以安家在此。东坡辟出、雪堂竣工之后,苏轼每天在临皋亭和雪堂之间往返。林语堂说,这段一里多的脏泥路,大概是文学史上最出名的一条路。
在这条小路上,那凌乱的脚印,一脚深一脚浅,踩出了一个放浪形骸的达者。
深秋之夜,东坡一个人在雪堂饮酒。他也许原打算一醉方休,但可惜疲软的酒精盖不住清醒的内心,一时醉意朦胧,最终却还是醒着。夜渐渐沉寂下来,东坡蹒跚走回临皋亭,妻儿在那里应该早已睡熟。
回到住处大约三更时分,院里漆黑一片,东坡抬手敲门,只听见几声回响在暗夜里向四周悄悄散去,院内却全无反应。家童鼻息如雷鸣,敲门都不应,睹此情景,东坡没有气急败坏、暴跳如雷,而是略一微笑、略一沉吟,拄杖转身走向江边。他要听听长江在夜里的独语,也让长江听听自己。
一人,一江,相听两不厌。
长恨此身非我有,东坡提出了一个终极追问:人的生命究竟属于谁?东坡此问,源出《庄子》。在庄子虚构的一段对话中,舜帝问丞说:“道可以获得而保有吗?”丞反问道:“你的身体都不是你自己所保有的,你怎么能保有道呢?”舜说:“我的身体不是我所保有,是谁所保有呢?”丞说:“这是天地所委付的形体。生命不是你所保有的,乃是天地所委付的和气;性命不是你所保有的,乃是天地所委付的自然;子孙不是你所保有的,乃是天地所委付的蜕变。你的行动、居留、饮食,都不是自己控制的,乃是天地间气的运动,又怎能够获得而保有呢!”
庄子意识到人不能如想象的那样保有自身,但并不以此为悲事,“至人无己”是他心中最高的境界。在《庄子·齐物论》中有注脚:“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可是东坡的“此身非我有”与至人的“此身非我有”不同。至人的“己”与大道合一,东坡的“己”却被俗务牵扯;至人的“己”与天地同游,东坡的“己”却被命运安排。所以至人无己而无所不能,东坡无己而颓然若丧。
东坡恨自己不能忘却营营役役,他渴望自由。也是在同样的夜晚,朱自清在荷塘漫步时说:“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是个自由的人。”
歌德说:一个人只要宣称自己是自由的,就会同时感到他是受限制的。如果你敢于宣称自己是受限制的,你就会感到自己是自由的。东坡敢于宣称此身非己有,忘不掉营营役役,那么在说出这两句话的时候,他应该感到了江面上吹来了自由的空气。
一个人如果拥有太多,就会丧失自己。失去自己的人,其实一无所有。拥有并不足恃。
人人都想升仙,仙界是什么样,却没人知道。在欲壑难填的世人眼中,仙界大概是锦衣玉食、宝马雕车、歌儿舞女。可若只是这样,有志者且去造反当皇帝,何以神仙为?穷,并不仅仅指物质匮乏,梦想贫瘠是一种更无可救药的穷。
东坡曾在诗中为谪仙李白辩护称:“谪仙非谪乃其游”,这何尝不是他自身的写照?来到黄州之后,仕途黯淡、生活交困,但物质的贫瘠赠予了他一种更高贵的富有——江上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唯江山风月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为功利而奔竞的忙人,其实是功利的奴仆。侣鱼虾而友麋鹿的闲人,却是江山的主人。
孔子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大概是记起了夫子的遗志,再加上一时酒兴涌起,又被夜阑风静时的江上彀纹打动,东坡兴冲冲地写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二天,众人宣传东坡夜作此词,然后挂冠服江边,驾舟长啸而去。谣言传到太守耳朵里,太守十分惊惧,因为他有职责监视东坡不得越出他的辖区。太守马上赶去临皋亭,却见东坡安然睡在家中,鼻息雷鸣。最后这个谣言还是传到了京师,甚至传到神宗的耳朵里。
这些传谣之人肯定不懂东坡,因为东坡说过,他逃的不是“世之事”,而是“世之机”。若无机心,世事有何可畏?若有机心,纵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脱俗务缠累。东坡不需要“小舟从此逝”,自可以“江海寄余生”。
庄子认为,只有放下自我,才能获取自由。其实放下自我才能安顿自我。在吐露出“长恨此身非我有”的那一刻,东坡就已顿悟,立地成我。从此不虚空,不寂寞。
又得浮生一日凉——鹧鸪天(林断山明)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1]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这是一幅夏末秋初的风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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