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花雨入梦来(1)
逞才斗巧是他的特长也是爱好。他写雪、柳絮、石榴花、橘树、大雁、雨,无不惟妙惟肖,情、理、趣兼备。托物言志固然是咏物作品的传统,「但“纯用赋体,描写确肖」也能做出好活计。
好的咏物词,需要一支妙笔,更需要一颗诗心。
水晶盐,为谁甜——江神子(黄昏犹是雨纤纤)
大雪,有怀朱康叔使君,亦知使君之念我也。作《江神子》以寄之。
黄昏犹是雨纤纤。晓开帘。欲平檐。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1]。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捻衰髯。
使君留客醉厌厌[2]。水晶盐,为谁甜?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
朱康叔名寿昌,康叔是他的字。东坡在黄州躬耕时,朱康叔任鄂州太守,两人书信往还甚密,渐成至交。
雪是思念的引子,也是怀友的信物。
昨日黄昏时,天上飘洒的还是纤纤细雨,次日清晨醒来打开窗帘,却发现大雪差不多快要和屋檐齐平了。江阔天低,漫漫白雪把江边酒馆的酒旗都盖住了。
看到大雪,东坡肯定是兴奋的,说不定还出门饱看了一圈。但这首词想传达给朱康叔的既非雪景的壮观,也非东坡看到雪景的兴奋,而是潜藏的幽怨和责备。
孤坐,已露可怜之意,还冻吟。东坡就是要康叔知道自己的苦寒,甚至“揩病目,捻衰髯”的细节也要一丝不落地说给康叔听。东坡说知道自己怀念使君的时候使君也会怀念自己,但是,朱使君你宴请宾客之时,难道没有觉得座上少了一个应该出现的人吗?而这个人此刻正捧着水晶盐般的新雪,想要与你共品甘甜。看到梅花,朱使君大概会想到东边那位像陶渊明一样的朋友吧。自己像雪花一样晶莹可爱,可故人为何嫌弃,不招去把酒言欢?
东坡的心思用白话转述出来,处处散发着浓浓的闺怨气息。在古代,友人间的诗词酬唱中出现这样的思念甚至怨念,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东坡当然不是真的怪罪朱康叔,怨是假,念是真。东坡和康叔都懂。
用何物比拟雪花最贴切是古人争论不休的话题。争论的源头是《世说新语》中的一个典故:东晋太傅谢安在下雪天召集家族内的年轻人,讨论文章的用字遣词之法。不多久,谢安见雪突然大了起来,便微笑着向晚辈们考问:“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儿谢朗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接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高兴得大笑。
谢安的大笑表明他更欣赏谢道韫的“柳絮因风”,而觉得谢朗的“撒盐空中”欠佳。后人也通常认为在这场“一句诗比赛”中谢道韫占了上风,其“咏絮之才”便享誉千载。
东坡也无意中卷入了这场旷古的“盐絮之争”。他在《谢人见和雪后书台壁二首》之一中有句:“渔蓑句好应须画,柳絮才高不道盐”。这是继承了谢安贬盐扬絮的传统观点。可是在这首《江神子(黄昏犹是雨纤纤)》中,他却自己也用盐来比雪。在另一首《次韵仲殊雪中游西湖》诗中东坡又说:“乞得汤休奇绝句,始知盐絮是陈言。”这分明是把盐絮都等而下之了。南宋诗人陈善说“柳絮才高不道盐”只是东坡为了与上一句“渔蓑句好应须画”对仗顺手而造的句子,不代表东坡对“盐絮之争”的真实看法。陈善对“撒盐”与“柳絮”孰高孰低有个独特的观点。
“撒盐空中”,此米雪也,“柳絮因风”,此鹅毛雪也,然当时但以道韫之语为工。予谓《诗》云:“如彼雨雪,先集维霰。”“霰”即今所谓米雪耳。乃知谢氏二句,当各有所谓,固未可优劣论也。(陈善《扪虱新话》)
其实雪有两种,一种是鹅毛雪,雪成片状,大而薄,落地无声;一种是米雪,雪如米粒,落在地上窸窣作响。“撒盐空中”比喻的是米雪,“柳絮因风”形容的是鹅毛雪。两个比喻本无高下之分,但有情景之别。若谢氏子弟对雪论文时下的是鹅毛雪,则谢道韫的“柳絮因风”更佳,若下的是米雪,则谢朗的“撒盐空中”更确。
雪是什么味道?掬一捧水晶般灿灿的白雪,俯脸下去,大口张开,咬啮、咀嚼,伴随着咯吱声,雪化成水,顺着舌、喉流入胸膛,冻得牙齿直打战,但此时的身体却比吃任何灵丹妙药都精神万分。甜的不是雪,而是那童趣和天真。
雪,在科学家眼里不过是“由冰晶聚合而形成的固态降水”,在城市人眼里不过是滑雪场里人工造的道具。可是不是还应该有一些眼睛,把雪看成柳絮、水晶盐,看成从天而降的诗句?
有了把雪看成“水晶盐”的眼睛,那飘落无声的雪才不寂寞。水晶盐,为谁甜?当然是书信另一端的友人。但同时,水晶盐为每一个尝雪的“孩子”而甜。
[1]青帘:青布做的招子,指酒旗。
[2]厌厌:指饮酒欢乐、沉醉的样子。《诗经·小雅》: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东坡想起咏杨花的时候,其友人章质夫的杨花词《水龙吟》已是传诵一时的名作,于是东坡和了章质夫的旧韵,隐含赛诗的意味。
且看章质夫《水龙吟·咏杨花》:
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林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当年李白来到黄鹤楼,望着巨浪排空、滚滚洪流的长江水,诗兴大发。但突然看见崔颢的题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不禁心生嫉妒,恨崔颢占了先机,于是悻悻地写了首打油诗:“一拳打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可是同题赋诗,落败的并不一定是后来者,章质夫就是那倒霉的例外。
东坡的杨花词一出,世人即不传章质夫的词,或称“质夫词,手工;坡老词,仙手”,或谓“坡公词潇洒出尘,胜质夫千倍”。次韵压倒原作,章质夫真该后悔与东坡这样的天才人物做朋友。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肯定东坡此词是“最工”的咏物词,之后还不忘挖苦章质夫:“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山寨压过原创,原创竟成了山寨。人的才华高下真不可勉强。正如欧阳修名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
“杨花”是古诗词中常出现的意象,但它与杨树无关,而是指柳絮。古人一般称柳树为杨柳,故柳絮也常被称为杨花。柳絮本非花,准确地说,它是柳树的种子和种子上附生的茸毛。东坡说它“似花还似非花”表达的就是这种疑惑,人们称它为“花”,或许是出于对其“抛家傍路”的悲惨命运的怜惜。
世人常说某某女子水性杨花。杨花便与生性浮薄、用情不专连在一起。可在“常含泪水”的诗人眼里,杨花是飘零离散的象征,生来就是流落人间的命运。它们是那么轻,那么柔,仿佛没有重量,没有筋骨。它不香、也不艳,连世人的怜悯都挣不到。
北魏胡太后作过一首《杨白花》: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零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相传这首词是为她远在南国的情人写的。胡太后本名胡承华,是北魏司徒胡国珍的女儿,被宣武帝召到后宫。她为宣武帝生下一个儿子,此儿三岁时被立为太子。宣武帝驾崩,太子继位,由于皇帝年龄太小,胡太后亲理朝政,一时大权在握。
当时有一个年轻将军叫杨白花,是北魏名将之子,“少有勇力,容貌瑰伟”。胡太后难耐寡居的寂寞,看上了杨白花,屡屡招入后宫示爱。杨白花虽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屈服于太后的威逼利诱。杨白花本是有志之人,私下常以此为耻,加上畏惧大祸来临,小皇帝越来越大,随时都可能发现自己与太后的私情。于是在父亲死后,杨白花“拥部曲,载父尸”投奔了南朝梁国,还把名字改成了杨华。
杨华逃去之后,胡太后日夜思念,但又无法言明,百转愁肠便写了这首《杨白花》。杨白花,是柳絮亦是人名。“春风一夜入闺闼”,女人的柔肠被春风化开,但美好的时光一晃即逝,转眼“杨花飘零落南家”。胡太后心中有怨——拾得杨花泪沾臆,有念——愿衔杨花入窠里。但若胡太后真的解情,她对杨华不应有恨,这样的结果对这段感情而言,或许并不算坏。
遇得春光明媚、暖气袭人的日子,一朵朵杨花汇成一丛丛,大片大片地飞舞着,捉弄路上的行人。可是这欢愉是脆弱的。一场雨浇下来,空中的棉花糖便一朵不剩,遗踪何在?一池萍碎而已。古人误信柳絮落水之后会变成浮萍。可是那杨花却是化不了浮萍,只能混入泥土。《红楼梦》里,大观园里的“盛世闲人”们也填过一组柳絮词,黛玉的那首最为悲戚: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柳絮像人一样,无来由地被抛在无情的人世间,它们互相追逐,想要成对成球,是要寻找寄托和依靠。但漂泊之命难违,再玲珑美好,又有什么风流可言?柳絮仿佛从来没有年轻过,生来就是白头。谁舍谁收?世人有几个会像潇湘妃子一样懂得葬花呢?想葬也难葬,飘来飘去,难舍难收。最后的命运,只能是嫁与东风,随意飘到哪里,到哪里便埋哪里。
从飞离树枝的那刻起,杨花才算有了自己的生命,可它掌握不了自己生命的行程。它可以随风飞扬,却也难逃被雨水浇成“一池萍碎”。所以流落的文人和薄命的红颜,才会在杨花身上看到自己的命运。杨花是漂泊无常的象征,是聚散匆匆的见证。东坡此词虽有游戏之意,但若没洒过几次“点点离人泪”,是写不出这样动情的篇章的。
人比橘傲——浣溪沙·咏橘
菊暗荷枯一夜霜。新苞绿叶照林光。竹篱茅舍出青黄。
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吴姬三日手犹香。
南国多橘,楚地更是橘树的故乡。《汉书》盛称“江陵千树橘”,江陵即在黄州附近。东坡到黄州之后,领略到这一胜景,更切身体会到橘树的高贵品格。东坡这首咏橘词,让人惊叹之处并非构思、用词的巧妙,而是入微的观察和盎然的情趣。若无一颗对生活永远保持新鲜感的心,是断不能到达这样的妙处的。
咏物诗词分两种,一种延续《诗经》以来的美刺传统,托物言志,每写一物,即寓一意。这是咏物“正宗”,历来频有佳作,如骆宾王《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一声声蝉鸣,其实是一句句心声。
而另一种,是直写物象的纯粹咏物,相比之下,似乎沦为非主流。但实际上,“纯用赋体,描写确肖”,若选材练意得体、酌句谋篇得法,同样可作出精美工致的活计。如东坡咏橘,虽平淡无深意,亦足以令人低回寻味不已。《文心雕龙》中,咏物的最高标准是:“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此词可谓丝毫无愧。
秋来气凉,荷叶已枯黄,菊花也暗淡了,又逢一夜冰霜。可橘子的香甜竟受益于冰霜的击打,如白居易所言:“琼浆气味得霜成”。不惧冰霜,反爱冰霜,橘树与东坡有同样的傲骨。相同的寓意,东坡还写过一首诗《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常人写秋景,大多一味悲秋。西风落叶,本亦可悲,但悲得多了,就只见牙慧不见悲意了。东坡没有悲人之悲,反以橙黄橘绿写出秋天里的勃勃生机,是对朋友品格和操守的夸赞,也可看做对自我的慰勉。
这首词没有沿着傲霜精神写下去,只是点到为止,最妙的是下阕三句,准确地说是三个词:惊半破、怯初尝、手犹香。惊,惊于橘皮迸裂时香雾溅人;怯,怯于橘汁的凉冷和酸叶。谁惊谁怯?吴姬。江南少女手留余香,词的读者心有余味。
对喜欢的事物,东坡从不吝惜笔墨,他还有《食柑》诗:
一双罗帕未分珍,林下先尝愧逐臣。
露叶霜枝剪寒碧,金盘玉指破芳辛。
清泉蔌蔌先流齿,香雾霏霏欲噀人。
坐客殷勤为收子,千奴一掬奈吾贫。
橘树是一种奇特的树种,春秋时期的晏子就注意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它挑选水土,只在楚国大地上才甘愿结出甜美的果实。“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良木择地而生。屈原年少时,曾咏橘明志。在那常含泪水的眼睛里,这份“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的执著,是可贵而可傲的。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1]其无求兮。苏世独立[2],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3]。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4],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5]。年岁虽少,可师长[6]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7]兮。
伯夷是商朝的遗民,他弟弟叫叔齐。周武王伐纣时,两个人出来阻拦,直言武王父死不葬是不孝,以臣弑君是不忠。商朝灭亡后,伯夷、叔齐“誓不食周粟”,不吃周朝的粮食,相携去首阳山采薇菜吃。他们并非顽固地维护旧朝,而是以生命为代价来向天下人宣扬非暴力的政治原则,他们唱着《采薇》歌: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
以暴易暴是一种罪恶,但全天下人都不以为非,反而称赞以臣弑君之人的英勇神武。伯夷、叔齐不从流俗,坚持己见,最终饿死在首阳山。
有一些骄傲看起来很傻,有一些执著看起来很迂,比如伯夷、叔齐的饿死。更让俗人费解的是,这样的傻和迂,竟总能得到传承。
屈原以橘自比,以伯夷为榜样,并非说说而已。“正道直行,竭忠尽智”的屈原,遭小人谗间,被楚王放逐,忧愁幽思而作《离骚》。以屈原之才,本可游仕他国,但他秉持“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的橘树之性,宁愿神色憔悴地在祖国的荒野里浪游。
渔夫问屈原,原来的国家大臣,何以沦落至此?
屈原答: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所以被放逐。
渔夫教导他说,“圣人”就要能与世浮沉,举世混浊,何不随波逐流?众人皆醉,何不与他们一起醉?
渔夫的教导常为后世的犬儒主义者引用,来为他们的“聪明选择”做依据。可总有那么一些人,明明知道聪明路在哪儿,还是继续走傻路。就像爱干净的人容忍不了脏衣服一样,他们容忍不了给心罩上一层尘土,即使这尘土再“肥沃”。与明心蒙尘的侮辱相比,屈原觉得葬身江鱼腹中反而是更好的选择,于是他选择了汨罗江,永远抛弃了抛弃他的庙堂。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太史公这样推许屈原。像橘一样,独立于世,自贵自洁,虽死不屈。
同样被放逐,东坡躬耕于黄州,自牧自耕、自斟自饮、自娱自乐,比屈原多了潇洒自适,少了凄苦怨怼。但橘的高贵与骄傲,是两人共有的精神。在霜风凄紧、众芳凋零时,每一株傲枝都为后来者指引着另外一种生命的可能。
[1]廓:胸怀开阔。
[2]苏世独立:独立于世,保持清醒。横而不流:横立水中,不随波逐流。
[3]闭心:安静下来。失过:过失。
[4]愿岁并谢:愿意与年岁一起凋谢,意为誓同生死。
[5]淑离:美丽而善良自守,“离”同“丽”。梗:正直。
[6]可师长:可以为师表。
[7]像:榜样。
花前对酒不忍触——贺新郎·夏景(乳燕飞华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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