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花雨入梦来(3)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如果要在苏轼的诗词中选一句来形容他这一生,那么最贴切的非“一蓑烟雨任平生”莫属。凉雨侵人,春风料峭,林间沙路上,境中有一人,身无雨具却步伐从容,且一边吟咏长啸。一场雨寓意着一生,在命运的风雨吹打里,苏轼不正是一直这么泰然前行么?
在诗人笔下,雨是变化万端的仙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许浑“山雨欲来风满楼”说的是紧张,韩愈“天街小雨润如酥”写的是清新,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寄的是思念,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发的是怀古幽情,李煜“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记的是梦里江山,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诉的是凄婉。
雨的姿态不仅因人而异,而且即使在同一个人眼里,雨的模样也是变动不居的。
如那蒋捷自述: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少年听雨歌楼上。
蒋捷出身世家,家境良好。他的青春是歌舞的青春。摇曳的红烛,曼妙的歌女,罗帐里荡漾着燕语莺喃。如果这雨中带有一丝愁味,那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强说愁。在光与色的组合中,闪烁的是青春和欢乐的幻想。但青春与欢乐都是短暂易逝的。
壮年听雨客舟中。
少年听雨的镜头是楼内近景,到了此时,镜头从舟中探出,摄入一幅水天辽阔、风急云低的江上求雨图。那只在风雨中失群单飞的大雁,正是蒋捷自己的影子。
蒋捷生于宋、元易代之际,大约在宋度宗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中进士。蒋家与岳家是世交,年少的蒋捷和岳飞一样有精忠报国之志。可命运捉弄了他,蒋捷中的进士成了南宋的末代进士。未过几年,南宋灭亡。进士还没坐稳的蒋捷顿时失去奋斗的目标。
壮年的蒋捷失去了“软语灯边、笑涡红透”的家庭温暖,只得在“万叠城头哀怨角”的乱世中东奔西走、漂泊四方。江山之大,尽属异族,已无他栖息之地。他的一腔旅恨、万般离愁都被涂写在这幅江雨图中。
而今听雨僧庐下。
少年头早白,滚烫的心也渐渐冰凉。
年老体衰的蒋捷,寄居在太湖上一个孤岛的竹林中,从此“竹山”成了他的号。史载蒋捷“宋亡不仕,抱节以终”。他自知没有气力恢复赵宋江山,但仍揣着衣冠礼仪之邦的残梦。他以“竹山”为号,就是要像竹子一样挺直,宁折不屈。在木鱼声中禅定,就成了他的宿命。
僧庐下,白发老人独听夜雨。苍老的心已尝遍悲欢离合的滋味,衰枯的身体经历了江山易主的桑田之变。少年的欢乐和壮年的愁恨一起埋在幽深的湖底,听任暗流去冲刷。伸手下去,打捞上来的只有一腔空虚、万念如灰。
雨声依旧滴滴答答地敲着石板,此时此刻的蒋捷虽听出了雨声的无情,自己却早已木然无动于衷了。
不管是“山雨欲来”的紧张,“小雨如酥”的清新,“到黄昏,点点滴滴”的凄婉,还是少年听雨的欢乐,壮年听雨的抑郁,甚至暮年听雨的木然,都是一种明确的情绪,但东坡这阕《定风波》,其妙其怪之处却在于,它表达的不是某种明确的情绪或想法,它营造的不是“有”,而是“无”。
莫听穿林打叶声。雨中不听雨,那要听什么呢?东坡不说。何妨吟啸且徐行。前方的路通向哪里?东坡不说。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平生是要悲要喜,要聚要散呢?东坡不说,只是“任”之。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微冷是清凉多一点,还是寒冷多一点?东坡不说。山头斜照却相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更强调无限好,还是更强调近黄昏?东坡不说。归去。归去田园,还是归去朝堂?东坡不说。
东坡什么都说到了,但什么都不说透。像个写小说的高手,把疑问一直埋到最后,到最后却仍然是疑问。这首词的序分明说“已而遂晴”,明白指出天放晴了,“山头斜照”的出现也证明了这一点。但东坡却故作矛盾,以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结了尾。
“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从这几句能明显读出东坡在道中遇雨之后的从容淡定、坦然自适。但坦然之后却又再无其他。既没有对狼狈的同行者进行揶揄,也没有抒发雨过天晴的愉悦,连天晴都说成了“也无风雨也无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天没有下过雨,雨没有发出过“穿林打叶声”,东坡也没有在雨中“吟啸徐行”过……
东坡在这首词的落脚处留了白。
音乐中的留白是为“此处无声胜有声”,中国画中的留白是为“此处无物胜有物”。创作者之所以留白,是相信他留的白会由听者、读者自动填充,用心去填充。这是作者和受众的默契,像一种隔绝时空、不定身份的游戏。
补残词,漏残梦——洞仙歌(冰肌玉骨)
仆七岁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撩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东坡七岁时遇见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尼,老尼跟他讲了自己年轻时候亲历的一件前朝旧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后蜀末代皇帝孟昶和花蕊夫人。
孟昶的命运和南唐后主李煜类似,都是被宋太祖赵匡胤灭国之后归附北宋,归附后又都不得善终。在改朝换代的历史大潮中,他们扮演的都是悲剧性角色。更为巧合的是,两个亡国之君又都是词场上的高手。李煜的才华我们不必多说,孟昶也是一位好填词、工声律的君主。孟昶还是对联的发明者,自然也是历史上第一副对联的创作者。当年,他的对联写的是: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
花蕊夫人是孟昶之妃,本姓徐,以美艳聪慧著称。美女以花为名并不足为奇,但她却名为花蕊,因为花已不足以形容其姿色,花蕊显得更轻盈、香艳。
相传孟昶最为怕热,于是在摩诃池上建筑水晶宫殿,作为避暑之地。盛夏夜晚,备鲛绡帐、青玉枕,铺着冰簟,叠着罗衾,孟昶与花蕊夫人便在此享受清凉。九十多岁的老尼,一直记着孟昶为花蕊夫人作的一首词,并讲给了年幼的苏轼。四十年后,苏轼谪居黄州,还记得老尼讲的故事和故事中的词,但词只记得两句了:“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可惜只记得两句了,如果是乾嘉学派那些有考据癖的人遇到这类难题,他们大概会一头扎进古书丛中,翻个灰头土脸、海枯石烂,最后也许只能得出一个严谨而无意义的结论:不可考。而东坡这样的文学奇人,不会选择这办法,他的办法很简捷:补成完篇。
面对一件残缺不全的出土文物,考古学家会选择原封不动加以保存,这是学术规范;商人会考虑修复之后高价卖出;艺高胆大、心闲气盛的艺术家,才能从两块残片中看出它的原型,并不辞辛苦、不计目的地收集材料、设计方案,照着心中设想的模样使它复原如初。也许九牛二虎之力换来的只是案头的一件摆设和朋友圈里的几句自吹自擂,但他们就是愿意管这件无人在乎的闲事。
不得不说,东坡的手艺的确精湛。
原词“冰肌玉骨”一语甚妙,与“花容月貌”相似而有高下、雅俗之别。盛夏之时,花蕊夫人的肌骨冰凉玉润,全无汗染。东坡一句“水殿风来暗香满”恰好相接,“冰肌玉骨”是仙人,可仙界虽好,高处不胜寒,“暗香满”就点出了“仙人”身上的人气。不过东坡也没有全说透,暗香是殿内焚焙之香,摩诃池莲荷之香,还是美人体自生香?每个读者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东坡的文心笔力,在这一句就显露出来。
东坡是以孟昶的心去写,是以孟昶的眼去看。他写的是安富尊荣的皇帝和花容月貌的贵妃,但没有暗示对奢侈淫逸的批评,或者对他日后亡国之恨的感慨,只是写了一男、一女、一闲事。花蕊夫人是直写,“冰肌玉骨”、“欹枕钗横鬓乱”是也;孟昶暗中出场,“携素手”是也。一闲事,不过是两人夏夜携手闲步中庭。
此词营造出一派清绝之境。清绝之境不难写,尤其是秋夜之清绝,如杜牧的“银烛秋光冷画屏”。但要写炎夏之夜的清绝却极难落笔。孟浩然写过“微云渡河汉,疏雨滴梧桐”,当时一座惊叹。东坡“时见疏星渡河汉”,足以抵之,写的是大热中之清绝。
整首词都是东坡设身处地为孟昶和花蕊夫人二人安排的情节。因天热,人不能寐,钗横鬓乱。风来水殿,月舞当空,于是两人携手而出。深宵,寂无人语。抬头望天,银河寂静而恬淡,时见流星一点,掠过其间。两人又不禁共语:何时夏尽秋来,溽暑退去呢?
在他笔下,这两个人仿佛不是历史中的人物,而是虚构的两个角色。他们就像为这首词而存在,默默地演完这场戏,然后鞠躬,转身退出舞台。可历史没有如约终止,像残忍的车轮滚滚前行,碾碎了这寂静的美好。
孟昶在位三十年后,北宋军队在大将王全斌指挥下分两路伐蜀。脆弱不堪的后蜀军队战败,投降。孟昶没有选择的余地。后蜀亡后,被赵匡胤强纳入后宫便成了花蕊夫人的唯一命运。
不过与孟昶相比,花蕊夫人在历史上的身影要更刚直一点。孟昶留下的是“七宝溺器”的笑柄。孟昶的溺器上用七宝作装饰,当这件战利品到了宋太祖手中时,宋太祖命人全部打碎。他说,如此奢侈,不亡国才是怪事!而花蕊夫人留下的却是一首《述国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军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流年暗中偷换”,终于把情投意合换成了国破家亡。东坡的妙手可以补全一首词,却补全不了孟昶和花蕊夫人的“仲夏夜之梦”。岂止补不全古人的梦,他几时又补全过自己的梦?文字有时是那么有力,能搭建出一整个世界,有时又那么疲弱,就像一针致幻剂,只有自欺欺人的功效。文字结束,药效结束,一切依旧真实如血。
论古总为伤今,东坡虽未明言,但兴寄全在词中。炎夏之际,谁都盼望着秋风送爽。但真正夏过秋来,又该感叹“流光容易把人抛”。在人生苦境中,每个人都在不断追求将来要出现的美境。但美境到来之后,又成了另外一种苦境:如此循环,永不止息——而岁月,就在人不断期望又不断失望的循环中悄悄老去。
其实,东坡的意思应是:唯有当下值得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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