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陵十二钗中的闺阁精英(8)
书中凤姐在贾母面前谈笑风生的众多话语,如果收集起来,可以说是蔚为大观,美不胜收的。对于凤姐的谈笑风生和插科打诨,慧眼识人的贾母是她的知音。贾母曾中肯的肯定她说:那是大礼不走儿,日常居家娘儿们说笑应活泼一些,“原该这样”的。我们略举数例,以见阿凤言谈的风采和智慧。
她有时还故意讽刺嘲弄贾母几句,有时还用批评的口气来表扬贾母,赢得贾母畅心的笑声。例如贾赦逼娶鸳鸯时,贾母很生气,凤姐儿就“指责”贾母说:“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儿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儿道:“等着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吧。”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这番对话,不仅用批评法赞扬贾母,而且善于用自贬法来抬高和赞颂对方。这是凤姐比别人棋高一着的出众智慧的又一体现。
●对付情敌的多种手段和志在歼灭
凤姐对丈夫贾琏是荣国府长房贾赦的儿子,贾母的长孙。尽管贾琏的才能不及她,凤姐给予贾琏应有的作为夫君的尊重。贾琏与其他不成器的贾府子弟相比较,他还有一些办事能力。贾琏尊重凤姐的治家地位和才华,喜欢她的美貌和风流,凤姐也爱这个丈夫的,他们的感情很好。故而他们甚至在中午短暂的休息时,也会公然发生愉快的性爱。
不仅对贾母,凤姐对丈夫贾琏也能用伶俐聪慧体贴的语言笼络,她绝对不是只会撒泼的河东狮吼。例如贾琏送黛玉去苏州后回来,凤姐经过协理宁国府,还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此事凤姐与丈夫久别重逢,她的情绪特别好,见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这里代指报告消息的人)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环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褪,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了。殊不知我是捏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指说话办事有不周到处,事后加以解释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第十六回)
她全用自谦的口吻,却全是反话,得意洋洋的神态跃然纸上。洪秋蕃评凤姐的这段话说:“是自谦,却是自矜语。”一针见血。她用这样的方法来自我表扬,是很聪明的。
可是凤辣子毕竟是辣子,是胭脂虎,洪秋蕃评:“妇人泼辣不足畏,美人而泼辣,难乎其为丈夫矣。”(第三回)凤辣子其他事情还可以做一点让步,唯独丈夫拈花惹草,她最不能容忍。她预防在先,首先是要想牢牢控制丈夫,不准他在外采野花,稍有风吹草动,就要醋劲大发,毫不留情地跟踪追击。
凤姐平时掼会吃醋,就在这次贾琏刚送黛玉去苏州后回来,平儿和凤姐谈起香菱,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妨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凤姐道:“噯!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
洪秋蕃评:“凤姐检点大毛衣服,交昭儿带与贾琏,又嘱道:‘别勾引他认得混账女人,回来打折你的腿!’谚云:丈夫丈夫,管妻只得一丈。今凤姐欲管夫于数千里外,不亦奇哉!”
她对贾琏的警惕心是非常高的,可惜鞭长莫及,管不了很远,加上她自己管理贾府的事情繁多,也无法紧管。于是贾琏先则与仆妇通奸,后来偷娶尤二姐。
就在凤姐生日那天,贾琏乘她和亲眷们在欢宴,他偷偷溜回家中,与鲍二的老婆幽会。凤姐听到这个信息,已气得浑身发软,忙立起来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越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凤姐儿道:“告诉我什么?”那小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作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蹑手蹑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凤姐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愤怨语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夺,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她平日醋劲十足,压着平儿,不让贾琏亲近平儿。她不思自己的蛮横霸道,反而怀疑平儿背后也有怨言,当场将气出在她的头上。
打过平儿,凤姐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厮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厮打起来。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
凤姐大哭大闹,最后贾琏虽然表面上道歉,可是贾母承认富贵人家男子三妻四妾的合法性,当时的社会大环境如此,凤姐对此毫无办法。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凤姐整死了鲍二家的不久,贾琏索性在外偷娶尤二姐,给凤姐造成更大的威胁。
幸亏凤姐知晓得早,她在侦破贾琏偷娶尤二姐之事后,设计了一整套的步骤,及时整死了这个情敌。
她先是乘贾琏远出的机会,将尤二姐骗入家中。她用突然袭击的手法,来到尤二姐的秘密住处,花言巧语地欺骗她说:“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妒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倒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中有无数姊妹抽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侮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凤姐在尤二姐面前竟然谦称自己是“奴家”、“奴”,用极其谦卑的话来麻痹尤二姐。毫无心机,善良老实的尤二姐果然完全中计,被她顺顺利利地骗入虎窠。
尤二姐进入贾府后,凤姐调唆丫头仆人虐待她,辱骂讽刺,无所不用其极,最后甚至连饭也不给她吃。同时在外面迂回包抄,一心欲置她于死地: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细事,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来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私花尽,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厂存身。父亲得了尤婆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管往有司衙门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语。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得骂:“癞狗扶不上墙的种子。你细细的说给他,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逼他到官府去告贾琏。
凤姐在尤二姐面前一直装笑脸,背后则调动丫头仆人隔离她,让她单独吃苦,处于孤立无援的绝望境地。尤二姐受尽虐待,终于成病,她天性软弱,只能以自杀告终。
凤姐及时翦灭了尤二姐这个心腹大患,在此之前,因为胡医生的帮忙,他乱开药方,将尤二姐腹中的一个男胎给打了下来。否则,尤二姐为贾琏生下儿子,凤姐的地位要一落千丈了。
凤姐整死尤二姐,取得了眼前的重大胜利,也埋下了重大的隐患:贾琏因为痛惜尤二姐,和她的感情渐渐淡薄,直至失去,心中对她怀恨不已。她实际上还是失去了丈夫,就等那一天总爆发而已。曹雪芹未完成的《红楼梦》结尾的可能是王熙凤最后“哭向金陵事更哀”,贾琏休弃了她,她离婚后只能哭着回到家乡金陵去了。
●女曹操治家的恩威并施和纵放自如
王熙凤受老太太和二太太的委托,主持着家政。她在贾府(荣国府)执掌着实际的权力,并一度兼职管理宁国府,拨乱反正,将宁国府治理得井井有条。论才干,无人能及得上她,在荣宁两府确是非凤姐莫属。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盛赞凤姐在宁国府协理秦氏丧事的才干说:“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上面我们谈到凤姐治家,充分依靠贾府“最高领导”贾母的信任和支持,用上了曹操发明的挟天子而令诸侯的妙法。曹操是怎么样的人呢?《三国演义》中许劭用两句话来评论曹操其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人都谓是确评。涂瀛《红楼梦论赞》借用这两句话来评凤姐的治家之能,概括地形容了凤姐的治家的才华,也可以说是确评。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对凤姐的赞颂比较具体,他说王熙凤“智足以谋天,力足以制人,骎骎乎擅两府,而惟其欲为矣”针对凤姐是女中豪杰的身份,二知道人称王熙凤为“胭脂虎”,传神形象地抓住了她的特点。秦可卿钦佩万分地恭维她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其实就是“胭脂虎”的雅称。
凤姐协理宁国府,是宝玉的推荐,他至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禁,连忙起身拉了宝玉,便往上房里来,要当场与邢夫人、王夫人和凤姐本人拍板。宝玉做人浑浑噩噩,不懂世事,他只有这件推荐的事办成办好。
贾珍说对王夫人说:“从小儿大妹妹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婶子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贾珍深知凤姐的根底,所以敢于将全家的管理大权拱手相让。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凤姐儿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耻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全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服,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
三家评本的眉批说“‘好卖弄才干’五字是凤姐一生受苦处”。这固然是批评凤姐自讨苦吃,实际上也因为能者多劳,能者多是劳碌命。而且对能者来说没有事情干,闲着打发日子,她才感痛苦难受。对能者来说,忙忙碌碌,她感到生活充实有趣。
那凤姐先见王夫人不允,后见贾珍说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的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地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接着凤姐面对王夫人的询问“你可能么”,她恭敬地回答:“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她明知王夫人不及自己能干,还是这样恭维地表白,讲得谦虚而又有理。洪秋蕃评道:“凤姐真善于辞令。官场熟读此书,其应对必无乖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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