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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
「总批:盖我读此书而不胜三致叹焉,曰:嗟乎!古之君子,受命于内,莅事于外,竭忠尽智,以图报称,而终亦至于身败名丧,为世僇笑者,此其故,岂得不为之深痛哉!夫一夫专制,可以将千军;两人牵羊,未有不僵于路者也。
独心所运,不难于造五凤楼曾无黍米之失;聚族而谋,未见其能筑室有成者也。梁中书以道路多故,人才复难,于是致详致慎,独简杨志而畀之以十万之任,谓之知人,洵无忝矣,即又如之何而必副之以一都管与两虞候乎?观其所云另有夫人礼物,送与府中宝眷,亦要杨志认领,多恐不知头路。夫十万已领,何难一担?若言不知头路,则岂有此人从贵女爱婿边来,现护生辰重宝至于如此之盛,而犹虑及府中之人猜疑顾忌,不视之为机密者也?是皆中书视十万过重,视杨志过轻。视十万过重,则意必太师也者,虽富贵双极,然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太师嚇然入神,而中书之宠,固于磐石,夫是故以为此为献,凡以冀其入之得一动心也。视杨志过轻,则意或杨志也者,本单寒之士,今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杨志嚇然心动,而生辰十担,险于蕉鹿,夫是故以一都管、两虞候为监,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动也。然其胸中,则又熟有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之成训者,于是即又伪装夫人一担,以自盖其相疑之迹。呜呼!为杨志者,不其难哉!虽当时亦曾有早晚行住,悉听约束,戒彼三人不得别拗之教敕,然而官之所以得治万民,与将之所以得制三军者,以其惟此一人故也。今也一杨志,一都管,又二虞候,且四人矣,以四人而欲押此十一禁军,岂有得乎?《易大传》曰:阳一君二民,君子之道也;阴二君一民,小人之道也。今中书徒以重视十万、轻视杨志之故,而曲折计划,既已出于小人之道,而尚望黄泥冈上万无一失,殆必无之理矣。
故我谓生辰纲之失,非晁盖八人之罪,亦非十一禁军之罪,亦并非一都管、两虞候之罪,而实皆梁中书之罪也,又奚议焉?又奚议焉?曰:然则杨志即何为而不争之也?圣叹答曰:杨志不可得而争也。夫十万金珠,重物也,不惟大名百姓之髓脑竭,并中书相公之心血竭矣。杨志自惟起于单寒,骤蒙显擢,夫乌知彼之遇我厚者之非独为今日之用我乎?故以十万之故而授统制易,以统制之故而托十万难,此杨志之所深知也。杨志于何知之?杨志知年年根括十万以媚于丈人者,是其人必不能以国士遇我者也;不能以国士遇我,而昔者东郭斗武,一日而逾数阶者,是其心中徒望我今日之出死力以相效耳。
譬诸饲鹰喂犬,非不极其恩爱,然彼固断不信鹰之德为凤皇,犬之品为驺虞也。故于中书未拨都管、虞候之先,志反先告相公只须一个人和小人去。夫一个人和小人去者,非请武阳为副,殆请朝恩为监矣。若夫杨志早知人之疑之,而终亦主于必去,则固丈夫感恩知报,凡以酬东郭骤迁之遇耳,岂得已哉!呜呼!
杨志其寓言也,古之国家,以疑立监者,比比皆有,我何能遍言之!
看他写杨志忽然肯去,忽然不肯去,忽然又肯去,忽然又不肯去,笔势夭矫,不可捉搦。
看他写天气酷热,不费笔墨,只一句两句便已焦热杀人。古称盛冬挂云汉图,满座烦闷,今读此书,乃知真有是事。
看他写一路老都管制人肘处,真乃描摹入画。嗟乎!小人习承平之时,忽祸患之事,箕踞当路,摇舌骂人,岂不凿凿可听;而卒之变起仓猝,不可枝梧,为鼠为虎,与之俱败,岂不痛哉!
看他写枣子客人自一处,挑酒人自一处,酒自一处,瓢自一处,虽读者亦几忘其为东溪村中饮酒聚义之人,何况当日身在庐山者耶?耐庵妙笔,真是独有千古。
看他写卖酒人斗口处,真是绝世奇笔。盖他人叙此事至此,便欲骎骎相就,读之,满纸皆似惟恐不得卖者矣。今偏笔笔撇开,如强弓怒马,急不可就,务欲极扳开去,乃至不可收拾,一似惟恐为其买者,真怪事也。
看他写七个枣子客人饶酒,如数鹰争雀,盘旋跳霍,读之欲迷。」
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只见一个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却是智多星吴学究。晁盖笑道:教授休取笑,且请相见。两个叙礼罢,吴用道: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晁盖道: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吴学究。公孙胜道:吾闻江湖上人多曾说加亮先生大名。岂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晁盖道:再有几个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相见。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三阮,都相见了。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盖道:量小子是个穷主人,怎敢占上!吴用道:保正哥哥年长。依著小生,且请坐了。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吴用坐了第二位。公孙胜坐了第三位。刘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可称晁天王夜梦动天文,东溪村英雄小排座。」却才聚义饮酒,重整杯盘,再备酒肴,众人饮酌。
吴用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前日所说央刘兄去探听路程从那里来,今日天晚,来早便请登程。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妙,一者公孙此来不虚,二者省却许多闲手。」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桨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住。」自有用他处。「此五字不与上文连说,乃心计之辞。」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吴用道: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了白胜。「此句方明说出来。」晁盖道: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奇文。」却是硬取?「奇文。」吴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行军妙诀,加亮之号不虚也。」力则力取,智则智取。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晁盖听了大喜,颠著脚,道:好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好计策!吴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吴先生依旧自去教学。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住。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表薄意,切勿推却。三阮那里肯受。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银两。一齐送出庄外来。吴用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三阮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晁盖留住公孙胜,刘唐在庄上。吴学究常来议事。
话休絮烦。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多时相望,临用忽复疑之,总视十万重,视杨志轻也。」蔡夫人指著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妙。」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杨志叉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第一段,不敢不去。」梁中书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十个厢禁军,监押著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著『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著。三日内便要起身去。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第二段,忽然去不得,文势飘忽。」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勒令回来。如何倒生支词,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虚。」二龙山、「实。」桃花山、「实。」伞盖山、「虚。」黄泥冈、「实。」白沙坞、「虚。」野云渡、「虚。」赤松林,「实。○数出八处险害,却是四虚四实,然犹就一部书论之也,若只就一回书论之,则是七虚一实耳。」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恁地时多著军校防护送去便了。杨志道:恩相便差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借事说出千古官兵,可恼可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写来天生是梁中书口中语,又写得飙(飘)忽。」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第三段,依了一件事,又便去得,飙(飘)忽之极。」「眉批:忽然去得,忽然去不得,凡四段翻腾跳跃,看他却是无中生有。」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道: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著;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此语可哀,前评详之矣。」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是。」梁中书道:你甚说得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
当日「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次日,「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杨志禀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拍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非真有夫人一担礼物,定少不得也,只为冈上失事,定少不得老都管,则不得已,倒装出一担梯己礼物来,此皆作者苦心也。」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第四段,忽然又去不得了,飙(飘)忽如此,异哉!」梁中书道:礼物都己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真是奇事。」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是。」和他众人都由杨志,「是。」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是。」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闲中捎带一句,千古同笑。」又是太师府门下奶公,「又捎带一句。」倘或路上与小人别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是。○不惟杨志争执不得,依上二句,想相公亦争执不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是。○一路都是特特写出杨志英雄精细,便把后文许多别拗争执,因而失事,隐隐都算出来,深表杨志不堕七个人计中也。」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杨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领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梁中书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有见识!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分付,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句。」晚行,「句。」住,「句。」歇,「句。」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别拗。夫人处分付的勾当,你三人自理会。「调侃一句,然却是分外闲笔,以泯自家倒装之迹耳。」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应了。当日杨志领了。
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仗都摆在厅前。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都做脚夫打扮。杨志戴上凉笠儿,穿著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以备后用。○不是此处放此一句,后来一时如何生得出。」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梁中书看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杨志一心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上躜行。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先反衬出一句早行午歇,真是闲心妙笔。」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写得前后明画。」「眉批:第一番。」那十一个厢禁军,「第一段,先写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著林子便要去歇息。杨志赶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第一段。」
两个虞候「第二段,写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里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杨志便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耍处!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恁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两个虞候口里不言,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第二段。」
杨志提了朴刀,拿著藤条,自去赶那担子。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第三段,写老都管。○看他三段三样来法。」两个虞候告诉道:「虞候诉都管。」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会做大!老都管道:须是相公当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别拗,因此我不做声。这两日也看他不得。权且耐他。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第三段。」
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十一个厢禁军两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禁军诉都管。」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被差出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著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怅,巴到东京时,我自赏你。那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又过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都要乘凉起身去。「写得妙,意中之事,意外之文。」杨志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写得妙,遂成趣语。」却理会!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甚么!拿了藤条要打。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当日直到辰牌时分,「写得妙。」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一路上赶打著,不许投凉处歇。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一句禁军。」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一句虞候。」老都管听了,也不著意,心内自恼他。「一句都管。」
话休絮烦。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如椽之笔。」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妙。」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先将未午写来,次入正午,便令分寸都出。」「眉批:第三番。」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著那十一个军汉。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此一段单写军汉,都管、虞候部落在后。」被杨志拿著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写热却写不尽,写怨怅亦写不尽,陡然写出看那天时四字,遂已抵过云汉一篇,真是才子有才子之笔也。」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实那热不可当。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先将未午一段尽情写出炎热之苦,至此处交入正午,只用一句,便接入众人睡倒,行文详略之际,分寸不失。」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只得一句七个字,而热极之苦,描画已尽,叹今人千言之无当也。」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杨志喝著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
正行之间,前面迎著那土冈子。一行十五人奔土冈子来,歇下担仗,十四人都去松林树下睡倒了。「奈何!○笔势从上三番赶下来,有天崩地塌之势。」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也是去不得了!「真有此语。」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真有此事。」杨志无可奈何。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此一段都管、虞候方来。」松树下坐下喘气。「巴得他来,却也坐了,真奈何!○写来真有此事。」看这杨志打那军健,「八个字活写出心中刺,眼中钉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真有此语。○如国家太平既久,边防渐撤,军实渐废,皆此语误之也。」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志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甚么去处。敢在此歇凉!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其言既不为杨志出力,亦不替众人分辨,而意旨已隐隐一句纵容光焕发,一句激变,老奸巨猾,何代无贤。」杨志拿著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他二十棍!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一齐,妙。」数内一个分说道:「一个,妙。」提辖,我们挑著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真有此语。」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辩!杨志骂道:这畜生不殴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又打去。老都管喝道:「从空忽然插入老都管一喝,借题写出千载说大话人,句句出神入妙。」杨提辖!「增出一杨字,其辞甚厉。」且住!你听我说。「二句六字,其辞甚厉,你听我说四字,写老奴托大,声色俱有。」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吓杀丑杀,可笑可恼。○一句十二字,,作两句读,我在东京太师府里,何等轩昂!做奶公时,何等出丑!然狐辈每每自谓得志,乐道不绝。」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四字可笑,说大话人每用之。」都向著我喏喏连声。「太师戒焰,众官诌佞,奴才放肆,一语遂写之。」不是我口浅,「老奴真有此语。」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第一句,说破杨志不是提辖,恶极。」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第二句,说提辖实是我家所与,恶极。」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第三句,说杨志即使是个提辖,亦只比之芥子,恶极。」直得恁地逞能!「已上骂杨志,已下说自家,妙绝。」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一句自夸贵。」便是村庄一个老的,「一句自夸老。○看他说来便活是老奴声口,尤妙在反借村庄二字,直显出太师府来,如云休说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老,亦该相让,何况我今不止是相公家都管也。」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老奴口舌可骇,真正从太师府来。」
杨志却待要回言,「不得不回言,然以疾接下文,故其言一时回不及也。」只见对面松林里影著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过节甚疾。」杨志道:俺说甚么,「此四字是折辨上文不太平语,却因疾忙接出松林有人,便将此语反穿过下文来,写此时杨志心忙眼疾如画。」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著七辆江州车儿;六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好。」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著一条朴刀。「好。」见杨志赶入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二字妙绝,只须此二字,杨志胸中已释然矣。」都跳起来。杨志喝道:你等是甚么人?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妙,只如学舌。」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问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又妙。○前句让杨志一先,此句便自占一先,笔端变换之极。」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释然语,只作谐谑。」那七人又问:你端的是什么人?「又用一反扑句,妙极。」杨志道: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妙,杨志学舌。」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货,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过几日便一般和,今日殊未。」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无有一见即请吃枣之理,只为下文过酒用着枣子,故于此处先出一句,以见另有散枣也。」杨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
老都管坐著,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坐着道,则明明听得非贼矣,却偏要还话,恶极。」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别了脸对众军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老奴恶极。」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分明老奴所使,写得活画。○凡老奸巨猾之人,欲排陷一人,自却不笑,而偏能激人使笑,皆如此奴矣,于国于家,何处无之。」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上文杨志如此赶打,至此亦便坐了歇凉,中间有老大用笔不得处,须看其逐卸来。」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挑酒人唱歌,此为每三首矣。然第一首有每一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入鲁智深心坎也。第二首有第二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出崔道成事迹也。今第三首又有第三首妙处,为其恰好唱入众军汉耳朵也。作书者虽一歌欲轻下如此,如之何读书者之多忽这也?○上二句盛写大热之苦,下二句盛写人之不相体悉,犹言农夫当午在田,背焦汗滴,彼公子王孙深居水殿,犹令侍人展扇摇风,盖深喻众军身负重担,反受杨志空身走者打骂也。」
那汉子口里唱著,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什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挑往那里去?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正在那里凑钱,「如画。」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甚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得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那挑酒的汉子看著杨志冷笑道:「写得好。」「眉批:凡上经下,皆花攒锦凑,龙飞凤走之文,须要逐递逐句细细看去。」你这客官好不晓事!「句。」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句。」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句。○三句三折,不烦不简,妙绝。」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疾。」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提著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甚么闹?「却做提防光景,妙。」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个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我自妙,非我自挑酒,乃我自歇凉也。要知此是十七字为句,不得读断。」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他众人要问我,妙。」我又不曾卖与他,「我又不曾,妙。」这个客官「这个客官,妙。深怪之之辞。」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甚么,妙。」你道好笑么?「你道,妙。」说出这般话来!「这般,妙。○凡七句,句句入妙,读之真欲入其玄中。」那七个客人说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一接一落,飘忽之极。」说一声也不打紧。「只解一句,如不相关者,下便疾入买酒,真是声情俱有。」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他们我们,妙。」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故作奇波。」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也不晓事妙。上文挑酒者骂杨志不晓事,故此反骂之云也不晓事,接口成文,转笔如戏。」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要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此二语之妙,不惟说过卖酒者,亦已罩定杨志矣。」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此语虽有余恨未平,然只是带说,看他疾入下句。」又没碗瓢舀吃。「疾入此一句妙,又确是村里去卖的酒。」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要紧?「再为杨志解一句,不便疾入椰瓢,真乃刃利如风。」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疾。」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明明瓢之与酒从两处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欲其见之,妙绝。」开了桶盖,轮替换著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你多少价钱?「何必不问价,只为留得此句作饶酒地也。」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一了二字妙绝,确是向村里主顾分说,忘其为过路客人,入神之笔也。」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只用一饶字,便忽接入第二桶,奇计亦复奇文。」那汉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做定妙。」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还钱。」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一个便吃,以示无他。」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去,那汉赶将去。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一个然后下药。」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妙。」望桶里一倾,「妙。」便盖了桶盖,「妙。」将瓢望地下一丢,「妙。」口里说道:「妙。」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啰噪!「住。○一段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眉批:此一段读者眼中有七手八脚之劳,作者腕下有细针婉线之妙,真是不慌不忙,有庠有序之文。」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疾接过,妙笔。」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数中一个看著老都管道:「如画。」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单说枣子客人买过一桶,不说又饶一瓢,写众军是众军。」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亦单说枣子客人买过一桶,不说又饶一瓢,写老儿是老儿。」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闲处写出杨志半日英雄精细。」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独说那桶当面亦吃过一瓢,表出杨志英雄精细,超过众人万倍。」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三字衬后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九字,以为一笑。」众军健听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故作奇波。○前七个人买时作此一波,实是无药好酒,故成奇趣,今十五个人买时作此一波,酒中却已有药,故又成奇趣,盖虽一样波折,而有两样翻涌也。」众军陪著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那汉道:不卖了!休缠!「波头只是翻涌,不肯便落,妙。」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用七个人劝,妙。」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一句。○是杨志。」你也忒认真,「一句。○是卖酒人。」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一句。○是七人。」须不关他众人之事,「一句。○是众军。」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波头只是不落,妙。」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龙跳虎卧之才,有此一笔,不然,则众军夺吃既不好,白胜肯卖又不好也。」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八个字写出妙景。○一桶酒,一个桶盖,十四个人,十四双眼,二十八只手,绝倒。」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绝倒。」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借瓢送枣,疏密有致。」众军谢道:甚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谢。都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只争十一担金珠耳。」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匆匆中写来有体。」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那里肯吃。「写杨志英雄精细,固也,然杨志即使肯吃,亦不得于此处写他肯吃,何也?从来叙事之法,有宾有主,有虎有鼠。夫杨志虎也,主也,彼老都管与两虞候,特宾也,鼠也。设叙事者于此不分宾主,不辨虎鼠,杂然写作老都管一瓢,杨志一瓢,两个虞候一瓢,众军汉各一瓢,将何以表其为杨志哉!故于此处特特勒出一句不吃,夫然后下文另自写来,此固史家叙事之体也。」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煞,拿起来,只吃了一半,「另自写,又写得曲折夭矫。」枣子分几个吃了。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了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不惟尚有闲力写此闲文,亦借半贯钱,映衬出十万贯金珠,以为一笑也。」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冈子去了。「写出即溜。」
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傍边,指著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何争在这几个枣子,适已言之矣。」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遮盖好了,叫声聒噪,「四字绝倒。○一十五人应应之云:厚扰。」一直望黄泥冈下推去了。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十五个人眼睁睁地看著那七个人「写来妙绝,三十只眼,看十四只脚去了。」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九字妙文。」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奇笔。○如杜诗题下,亦有公自注也。」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个。「明画。」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明画。」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明画。」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著,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明画。」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明画。」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明画。」这个便是计策。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直解至题。」
原来杨志吃得酒少,便醒得快;爬将起来,「前文杨志也吃酒,只吃得一半,我谓既已吃矣,何争一半,及读至此,始知前文吃少之妙,便于十五人中,先提出杨志,不与彼十四人者聚头作计,烦聒不已也。」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个人时,「先看一看。」口角流涎,都动不得。杨志愤闷道: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教俺如何回去见梁中书这纸领状须缴不得。就扯破了。「领状。」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撩衣破步,望著黄泥冈下便跳。「岂有杨志如此,只是作者要住得怕人耳。」正是:
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
毕竟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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