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各自须寻各自门

　　飞机上耗去了一个下午，来到深圳。

　　棋盒似的楼房，安静地蜷缩在路边。带着初醒一般梦寐的神色。我的头有些晕，平白添了一些恍惚感，刚下过雨的深圳，清凉得不像一个喧嚣的都市，而像一个南方的平常小镇。街道散发着隐秘的忧伤。

　　在几天前，她从这个城市离开，像少年时沉默离乡的孩子，身影清绝，却留下巨大的余响。她的眉眼，在路途中静静绽放在我的脑海，像沿路的花一样清洁甜美。

　　那些失落的红楼中人里，至此又多了她一个。在新一代“黛玉”选秀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她遽然故去，巧合得叫人惊怔。我皱眉揣测这无常又有什么预示，又在玩什么把戏。

　　中央台的那期节目，黛玉让人惊艳尊重，宝玉却是最让我无语的人，众人中他应是过得不尽如人意，言语之间的拘谨失落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但他同样是个值得尊重的人，韶华极盛的时候想到转行，明白自己做演员的优劣所在，他其实是个清醒男子，有着比宝玉更清醒的自我意识。但到了现在，他也没从宝玉的影子里挣脱出来。出名要趁早啊！可是太早了也不会那么快乐吧。出名要正好吧，在心态、机遇两两相望的时候，出名才可以稳健地走下去。

　　只是有点可惜。也许是才气，也许是机遇，也许是题材突破的问题，他一直达不到自己梦想的高度。李安在家里做了几年饭，拍出了《饮食男女》，不过事实上又有几个人如李安？人跟人的际遇，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细微的差别总在心境上。心境影响自我的修养，而这一切的因素都会影响到最后的成就。

　　生活的磨砺让他的激越之气渐渐含了抑郁，像发酸的浆果，重重地从枝头摔落，散发出让人惋惜的气息。节目中他被朱勾引出心伤，当场落泪。朱的表情做作，为了收视率刻意煽情让人恶心，且不去多说。他说到自己为了导演的工作，不能照顾妻儿，导致妻子早产，儿子早夭。这该是他一生中最柔软的伤口了，不能触碰，一碰就有泪如潮。

　　他如此着力，本没有错。只是一个人，不该太去在意什么东西，就像一根弦不能绷得太紧，否则奏不出好音还容易断。就算取得了成功，抵得过失去亲子的惨伤吗？人要存个事事留有余劲的心思才不容易为造物所忌。

　　二十年后，那些看起来年轻、显得快乐的人，一定是更懂得松手放下的人，一生当中经历的事如恒河之沙，不可能事事尽在掌握。得不到，也就罢了。

　　听到他说，刚开始做电视的时候，可能是把它作为一种艺术或者事业来做，但是现在觉得这就是他的工作，既然干这个就要把它干好。

　　暗暗地赞赏他的平实，却也窥得出生活对他的打压有多重，它叫一个人变得灰扑扑的，像永远洗不干净脸一样。

　　书中宝玉的《红豆曲》是唱给黛玉的，现在想来却更合他的心意：“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只有他笑起来时，还有遮不住的单纯。

　　更多人是从此之后各有各精彩的。我在网上看到介绍，除了为人所熟悉的邓婕，“妙玉”姬玉也一直活跃在影视圈。“探春”东方闻樱成了出色的制片人；“惜春”胡泽红是北京一家沪菜馆的老板娘，今年准备再打入影视圈，做一些幕后的工作；“元春”成梅现定居在美国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市从事保险工作；“尤三姐”目前从事中国、澳大利亚的文化交流活动；“平儿”沈琳则在家相夫教子；“薛宝钗”张莉在加拿大，“秦可卿”和安雯（张静林）也在国外过得很快乐幸福。

　　红楼是戏，世事如梦。昨日电视里主持人还在问陈晓旭对未来的想法，今日她却已经身离尘世。翻覆无常让人胆战心惊。

　　我不知道她那时是否已知自己的病况，如果知道，那她的勇气真是惊人的，非常地让人敬佩尊重。她说希望自己能够在工作之余有更多的时间陪陪爸爸妈妈。希望当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有能力去帮助。能够自己坦诚平静地面对别人，希望别人也这样面对她，这个世界能够更美好。

　　她用平实的语言说出的正是惜春想要的宁静和坦诚。

　　我一直觉得黛玉的性格和惜春有一些些的相近，比如两人都是不爱热闹，“喜散不喜聚”的。只是书中惜春的年纪太小，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交集，所以不大瞧得出来。而晓旭本人流露的思想和经历却让我惊觉她和《惜春纪》里我所勾画的惜春是如此地相像。我将《惜春纪》架空，却发现她们依然是这样不谋而合：一样的风华绝代，一样的宁和淡泊，清醒自持。心念相似，甚至连最后的归宿也都一样。

　　我不知该怎么去解释这当中蕴涵的天意，只将这当做我与她的巧合，对她的纪念。通过这样深入地去想，亦可更清楚自己借由这部小说探询的意义所在。它不仅仅是我构建的小说，它蕴涵的意念可以印证世情人心，像一泓湖水那样简单清澈，可以供千万人反复来照影，似一个品性高洁的女子，可供千万人怀念。

　　“惜”是从惜春这个人身上衍生出的爱惜之情，就像红楼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那样的广大。在《惜春纪》里我所想表达的是，人生的经历是在时间里得到论证、不断更新自我定义的过程。时光千回百转。执着和忘记没有差别。强加控制的忘记等于执着，而不加控制的执着等于忘记。所有的烦恼都会过去，你所需要的只是经历。通过经历摆脱我执。书中每个人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诠释自己的一生，有的获得了富贵失去了爱和温情，有的得到了尊荣失去了依靠，有的失去了生命，实现了诺言，而惜春，她以她的坚忍和等待得到了最终的平静和了悟。这个小说最终是平静的，如同从《红楼梦》中走出的人他们现在的生活。

　　珍惜一切的经历，在时间里每个人会获得公平的成长和对待。黛玉、宝玉和惜春，我们每个人，拉长了生生世世的时间望去，并没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