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邂逅

　　邂逅这个词轻软，妩媚。犹如空气中似有若无的香气，使人闻之心动。人世间情缘浮动，多半由这两个字衍生。

　　这个词如同一个陶罐，深藏着很多事、很多情愫。一旦开启它，触碰到心里的机关，许多关于邂逅的人事骤然在心里浮现，它们活起来，像蝴蝶振翅欲飞。

　　几乎所有的故事开始都有邂逅的桥段。时间，地点，主角，各有不同，有的是古代，有的是现代，有的，则远在希腊或罗马，是神和神、神和人之间发生的故事。几乎，所有的邂逅都是美好的，引人入胜的，兵戎相见、尸骨不全要留到中段或结局。如果开头就不具有欺哄性，明知凶险，人为什么要继续投身？

　　在我因这个词触动，翻检记忆时，有一个故事出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故事发生在晚清太平天国之乱时，地点在江苏南濠。有一个少年要去苏州，途经南濠，江南水乡，航道密如蛛网，蜿蜒曲折，岸边住家人和住船人往往相隔咫尺，伸手可及。少年住在船上，泊于岸边。

　　某天，他开窗时，望见对面有一少女，从绣楼上倾水下来，如许许多多故事里，一打眼间浑身触动一样，他的眼睛望进她眼里，犹如天地初开的震动，只有他们心领神会，女子心神一荡，脸盆几乎脱手。

　　然后，是十几日朝朝暮暮相对。她在楼上，他在舟中，一个刺绣，一个读书，间或，他开窗偷看她两眼，而她，总是坐在他能看见的地方。其间莫说言语，连眼神也不曾多交递一个。

　　少年有一蒋姓好友，恰与少女同住一条街上，知他心思，便道，这女子性格贞静，你莫想了。又几日，少年因家中有事，先行离去。

　　时年庚申四月，太平军攻克苏州，南濠随之在战火之中沦为焦土。女子丧于乱中。

　　战后，有贫民在瓦砾中淘取器物度日，有人在河边捡到一个奇怪的东西，约拳头大小，非木非石，上圆下尖，中软外坚。反复看都不认识。这时过来两个军士，用刀轻轻剖它，那东西应声而开，裂成两半，那上面有一小舟，有一少年凭窗而眺，眉目如绘，众人不解，皆以为奇，适逢那蒋姓少年经过，见此物，深为惊异，那少年眉目绝似他朋友，浮现的情景也正是当日少年途经南濠、泊舟楼下的情形。他索取碎片一枚，备述其事，寄与远方的少年。待少年得书，启盒视之，唯一汪碧血而已。

　　这是我能想起的，关于邂逅最凄美的故事。与其他花枝招展、广为人知的故事相比，它太沉敛了，还没开始就已结束，正因为这份缺憾，使得这个故事不同于那些艳俗的传奇。这故事里每一个细节都很令人动容：谁能想到那“拳头大小，非木非石，上圆下尖，中软外坚”的东西，竟是她历劫不毁的心啊！她的心片片碎裂，片片都有他。

　　当时的邂逅，对她而言刻骨铭心。只是两个人都不善于表达，或者说，错过了，来不及，就那么静静地存放于心，因他萌动的感情。她的心连战火也不能焚毁，坚定可知。剖开后又分明是他，备细当时事，她即使关窗不见他，亦知他在楼下怅望，她刺绣，将他的眉目刺在自己的心上。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得有过程，这故事因悲剧的结局而有硬实的俗世生活气质。真实生活中的人多半是平凡而贞静的，心动意动也还要瞻前顾后踌躇再三，浮生千重变。除了戏文里，哪有那么多自在、那么多机巧去编排一则浮艳传奇。大多数人事都是这样匆匆离散，再不相逢。

　　只是会抱憾，等知道那个人对己也有这般情谊时，大多都无缘再续。

　　不仅是爱情，大凡不熟悉的人事，或者是全然陌生的人事所带来的美妙、愉悦的冲击大抵都可以用“邂逅”来概括。邂逅，说到底是与美的相逢，连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初次照面，也可算作美与力的邂逅。

　　私人认为那是那本书里，少见的几个有风情的片段，且看这段文字：“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面把手整顿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闪了手？’”

　　金莲那时还是个规规矩矩的少妇，布衣暗裹的风情也是为了武松。他也还是个知书识礼的公子哥。如果没有后面王婆教唆，毒害亲夫武大郎的事，这会是个“还君明珠双泪垂，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故事。

　　人与人的邂逅有的有始无终，充满惆怅。有的虽然有始有终，结局却未必是期许的那个。常常是充满幻灭感，但若移至一事或一物上，却相对要稳妥得多。

　　譬如你在灵修时想通一个关节，它所给予的指示让你内心长久的郁结消散。又如你获悉某种方法，它能让你的生活方式改变，进而让你看见一个日渐清晰的自己。

　　邂逅的牵引必定是心内先有个不确定的期待，其后才有机缘、对接和碰撞，所以请先学会对生活保持期待。

　　严格说来，我和文字之间也是一种邂逅。在写作之前，我的生活理想是成为一个化妆品店的老板娘。我喜欢看见女人们来到我的店里，满心欢喜地离去，她们相信自己会变得美丽动人。这样的理想，其实跟文字最终要传达给人的善念和信心是相通的。

　　邂逅终是短暂的，如同化一个妆出去见人，之后长久的保养，使己鲜妍是源自于内心的丰沛和坚持。让时间像水一样经过身体，年龄就是天然河道。不去违背造物规律，抵死反抗，并不意味着强悍，相反泄露内心的畏惧。

　　对你所经手的事顺其自然，不存妄念，不存贪念，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极难。这个道理就如我们在邂逅的最初，就能清醒地预见结局，转身离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