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温柔乡

　　母亲的胸部，可能是她的身体与我最两不相亲的部分。因为早产，我生下来的时候非常瘦小，几乎没有什么气息。不哭不闹，没什么存在感。据母亲回忆，每天只需要拿小瓷羹滴几滴奶水喂养就可以。从一开始就没亲近过她的乳房奶水，导致了我后来完全没有像其他的婴孩断奶时那样难舍难分。

　　后来我长大了些，与她一起去洗澡，看见一澡堂的丰乳肥臀。身体，在一个私密的公众场合被推至人前，反而不具备美感。嫩白、暗黄、黑褐的皮肤所包裹的身体，形成泾渭分明的阵营，不动声色的外表之下暗潮汹涌，是女人们无处不在的攀比之心。

　　还不知道身材为何物的女童，淹没在裸露的女体当中。看见有年长的妇女用澡巾大力揉搓着胸部，心里无端骇怕，觉得不洁。低下头，只想快点穿越人群逃到水里去，用腾腾的雾气把自己和这些粗暴而坦荡的大人分开来。

　　即使是现在，我仍对于澡堂这样的地方心有抵触。但若换一个情景，是在港姐或模特大赛上，我却很乐于去看她们泳装环节的比赛。可以明显感觉得到，她们对于身体，有种婉转的骄矜、爱惜之心。这不讨人厌——再没有比爱惜自己的身体更庄重的事情了。唯有在这个前提下，合理的被展示才是美的，才能唤起共鸣。

　　乳房，自然是三围比拼中先声夺人、至关重要的一环。除非是选林妹妹，不然谁也不敢说胸部小一些无关紧要，看身材，由上至下肯定是罩杯引人瞩目，优先入眼。胸部发育欠良的，至多落个身材匀称的褒奖。我关注港姐、华姐、世姐、环姐这么多年，尚未见哪一届的前三甲是位太平公主。

　　早先的文学中，乳房是性的同义词，一团雪白的裸露不是纯洁，而是暗喻着春心荡漾，出轨，或不贞。乡间的女子掀开衣服哺乳，路过的男子若是不能做到目不斜视或是视而不见，极有可能被刺激，被引诱，把持不住而做下有亏道德的事情。

　　女人温软无害的乳房成为一对最尖锐、充满邪恶的武器，直直地扎进人心，化作一团不能扑灭的火，干扰男子的意志，搅乱他们的心胸——破坏道德苦心的维系和经营。

　　古时中国的男子，除却一个汉成帝，抚着爱妃的雪乳高呼温柔乡啊温柔乡，吾愿老于此之外，大部分男人依旧习惯把目光集中在眼眉、唇鬓、脚腰上。

　　他们会津津乐道，眼是秋波，眉拢春山，唇为樱桃，鬓色如鸦，细腰若柳，脚纤似莲。会品头论足，因为三寸金莲而性欲勃发，却极少去言及女人的胸部。

　　丰乳肥臀、一把豪乳被歌颂是西方的审美观念被认可之后的事情。女人的乳房，于旧时的男人看来，不具备性感的资格，只作为身体不可或缺的器官之一，配合着性的需要。更多时候，女性的乳房是作为哺乳的工具，是婴孩的依赖。作为哺育下一代的工具，是一种本该有的自然存在。

　　中国古代的女子，除却有唐一代，胸前春光灿烂、蔚为可观之外，身着宽大繁复的衣裳，是她们与生俱来的单调乏味的宿命。美好的身材被禁锢在一个好像试管一样局促的空间里，丧失了想象力。我不在乎你本身是什么样，我只需要你按照这样的标准来呈现，不必个性发挥。

　　若是不幸寡居，则连衣裳的颜色和式样也有严格的规定。这样，随着衣裳的封闭，女子的身心和体格也越来越孱弱。

　　总说，过去的人很可能在揭开盖头之前都不知道对方的长相。这显然不是最恐怖的，更为现实的是，他们即使揭开盖头互相认识了之后，在赤裸相见之前，你都很难知道，这重重布障掩护下的女体，是不是符合你的审美，你是不是想与之亲近。但基于责任，你只得接受，习惯。

　　事前不给验货，拜了堂就等于签收，不接受退货——这才是真正扼杀想象力，让人兴趣索然的事情。

　　真正让我摆脱澡堂阴影的，是那幅随处可见的油画《抱着水罐的少女》，看到少女的乳房如初绽的花蕾，粉嫩欲滴，丰满而不招摇，润泽肌理沁出淡淡的玉晕。而她纯净安宁，与世无争，又让你觉得裸露于天地之间，不但不羞耻，反而是净化身心的事情。

　　现实与画作的差距，就像事实与描述之间，是否总有着一道巨大的沟壑？生活中多半女子的乳房是不尽如人意的，太小或太大，松弛或扁平，左右大小不一，乳晕过深，有种种暗疾，都是你我最羞与人言难以启齿的事情。

　　最叫人沮丧的是，如今的男子对于身材的标志乳房是格外上心挑剔了。古龙描写一个女人从水中披离而起，镜头由下至上，她笔直的长腿，纤细的腰身，丰满结实的胸部。前来偷袭的男人们目瞪口呆，死于非命。

　　有调查说，女人的丰满胸部能够使男人们沉湎，不单是因为性欲的刺激，更重要的是能够给男人们母性的安全感，重新激起他们因年岁渐长而埋没的内心的温情。俯首于所爱女子的胸部，让他们有回归幼年的弱小的幻觉，也更容易臣服。

　　没有胸的女人暗中是要遭到轻慢的。有时候，胸前太平的女孩恨不得能回到明清去，在那个时代，是没有人在意胸部的，我想，贾宝玉如果和林黛玉共结连理，他必定不会嫌弃林妹妹躺下来一马平川的。

　　身材多半是给别人看的，女又爱为悦己者容。当男子的目光流连在胸部时，女人们的注意力也前所未有地集中、徘徊在胸部不去了。

　　除了食补、丰胸产品等多半纯属心理安慰的方法之外，整形无疑是最有效的立竿见影的方法。娱乐圈整胸无数，谁要相信那是食补和按摩的功效未免太天真，活该到现在还是太平公主。

　　整形先整胸，这算不算整容界的一条金科玉律？为了能在爱人面前昂首挺胸，为了在群芳丛中出类拔萃，为了爱情长鲜，事业长红，我不惜冒着硅胶变质、盐水袋爆裂的危险挺身而出。

　　即便以后，不能母乳哺乳也无妨，亲子的乐趣可以牺牲，我可不想我的胸部变形，孩子可以吃高科技提纯的牛乳。我们相信，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包括自己的胸部。

　　把美留在路过的你眼中，风险由我的身体承担，需要多么伟大的勇敢无畏——这是我们正不自觉地在坚持的信念。

　　做乳房整形的女人和因病失去乳房的女人，说不上谁比谁可悲，其实都是失去。我们总是在不断地改造美化自己，在改造的同时却又不断失去自己。当我们觉得寂寞、寒冷、不安，当我们伸出双臂抱住自己的时候，如果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伪的，那多么空虚，我们还可以相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