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那是你的手
谈起手,最先想到的不是女人的柔荑,而是男子的断臂。早年看《神雕侠侣》,龙杨二人在重阳宫重逢的一段,最让我记忆犹新,为之伤情。那时杨过来迟一步,小龙女被强敌重击,重伤在身。
杨过见了这般情状,恨不得代受其苦,低声道:“姑姑,我还是来迟了一步!”小龙女说道:“不,你来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见你啦!”突然间全身发冷,隐然觉得灵魂便要离身而去,抱着杨过的双手也慢慢软垂,说道:“过儿,你抱住我!”杨过的左臂略略收紧,把她搂在胸前,百感交集,眼泪缓缓流下,滴在她脸上。
小龙女道:“你抱我,用……用两只……两只手!”一转眼间,突见他右手袖子空空荡荡,情状有异,惊呼:“你的右臂呢?”杨过苦笑,低声道:“这时候别关心我,你快闭上了眼,一点儿也别用力,我给你运气镇伤。”
小龙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么没了?怎么没了?”她虽命在垂危,仍是丝毫不顾念自己,定要问明白杨过怎会少了一条手臂。只因在她心中,这个少年实比自己重要百倍千倍,她一点也不顾念自己,但全心全意地关怀着他。
对于小龙女,杨过的一条臂膀,比她自己的生死实在重要得多,因此固执地要问。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袖子,丝毫不敢用力,果然,袖子内没有臂膀。她忽然一点也不感到自身的剧痛,因为心中给怜爱充满了,再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痛楚,轻轻说道:“可怜的过儿,断了很久吗?这时还痛吗?”
杨过摇摇头,说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见了你面,永远不跟你分开,少一条臂膀又算得什么?我一条左臂不是也能抱着你吗?”
小龙女轻轻一笑,只觉他说得很对,躺在他怀抱之中,虽然只一条左臂抱着自己,那也心满意足了。她本来只求临死之前能再见他一面,现今实在太好,真的太好了。
我非年轻少艾,每每重看这段文字,仍不免鼻酸泪下。生死须臾,她一心一意只顾念爱郎。这世上,没什么比你更重要。这样忘我的爱,我知我做不到,这如莲月般皎洁的爱,只能仰望,但我信这爱是深存的,将人心清冷照耀。
只因我不能如此付出,所以我也得不到。
她说:“过儿,你抱住我。”这句话曾使少年的我泪如雨下。最深密的爱意,不是抵足交欢。交欢有嗜血暴戾的本质,侵略或征服,拥抱比亲吻更果断,亲吻还有唇舌的厮缠,有纠缠不清的倾向。而拥抱是伸出手,将对方拥入怀中。虽然是两个身体,却感觉血骨交融。拥抱是最洁净的爱的方式。
我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常常在夜里醒来觉得惆怅,心里像有一泓湖水,清澈冰冷,照见的只有我一个人。于是会伸出手,轻抚身边人的眉头,手指轻掠过他的脸,好像是寂寞的行走,只有触摸,我才确信这短暂的拥有是真实的。
传道书上说:“万事满有困乏,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所以,我们所有的爱意,都还需要双手扶持,去担待。如那张开的天使之翼。为了你,我要养护我的双手,我要它有担当,可抚摸你的时候柔若无骨,如我的心。
最早的诗文典籍上,用最传神的笔墨描述着女子的手:“手若柔荑。”多么轻软的四个字,是最早关于女子的手的美好形容,那诗经《硕人》不遗余力地渲染着庄姜的美,即使美人早已化为风尘,那双手还艳活。
我们青春饱满时,这手正细嫩纤柔,不知前途叵测,这双手要有许多担当,所以拈花风中笑,花间长携手,秉烛待春风,笑意融融。后来,我们感情跌宕,这手也随我们心意摆荡,或远或近,如流水浮舟。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学会把了断一段感情称为分手?是因为我们不仅仅只是牵手,亦开始学会用手来抚摸爱人,携手生活,继而不依不饶纠缠吗?这手便沾染了爱恨,沾染了世俗,如沾了露水的蝴蝶翅膀,变得沉重不再轻盈了吗?
张爱玲的《金锁记》里,长安将她一生不可再遇的唯一感情斩断了,也用一个苍凉的手势定格了自己的余生,在夕阳斜晖里,作别了他,他只觉得她说不出的苍凉凄婉,殊不知,他是她所有的生机。她不得不与他分手,他转身告辞离去,她与外界隔绝了。
他的背影消失。她的一生也提前落幕了。
写这篇文章时,一直在听Karen的一首歌,歌这样唱道:“那是你的手,曾经轻轻安抚我的眉头,但也是它,甩开了我的手。”
这首歌哀矜,歌名只得一个字“手”。Karen似吟似唱。唱这双手与那双手,如何聚离。世间良辰短少,一段感情渐行渐远,由萌生到消逝不过一支歌的时间。那男子离去,女子难以甘愿,心中衔着似有若无的恨。
回忆由他的手开始绵延,贯穿了蔓延的悲伤。感情由不经意的一次牵手开始,由不得不松手而宣告败亡。
抱过你的手,还能放在谁背后?是什么时候,我们上一次牵手?感情的遗失常在不知不觉之间,待得醒悟已迟。我们内心的微光,不可一再复燃,当我失去了你,唯有用手回忆昔日的爱情,用身体摸索爱的痕迹。
爱,是脚步渐远的声音,还是手心慢慢流逝的热度?古人习惯在驿道边折柳赠别,那柳枝沾染了离人泪,哪能不低如泪垂?
“章台柳,章台柳,颜色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这是一个男人写给妻子的诗,他在试探她,她与他在战乱中失散,等到重逢,他已不能确信感情是否还如旧。
最伤的,竟不是执手相看泪眼。而是隔烟隔柳,见你红酥手,酌一杯酒,这酒却不是为我而倾,你手心的温度,亦不再为我热。
无端我就想起许多事,与爱相关的手。想起,我们幼年都学过,至今耳熟能详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唐朝的春晖下,孟郊的母亲在细细缝补儿子远行的衣衫。唯恐长行艰辛,衣衫易损,所以要缝补上一道又一道。她无计相随,唯有将惦念缝入针脚,一针一线,以此相伴。
女人的手,随年月渐老,老去之后,不复当年美态。孟母的手,绝非手若柔荑指若春葱。积年累月的辛劳,使得这双手的衰老程度远在那些精心保养的手之外。可这双手所带出的情意,如波不绝,由过往绵延至今。相信,只要我们需要这种感情来慰藉心灵,这双手就永远不会离我们而去。
记得一件事。一对相爱的男女失散了近三十年,当两人再度重逢时,都已是迟暮之人,这男人看着远道而来的女人,默默无语。他打了一盆水,在破旧小屋的昏黄灯光下,为她洗脚上的袜子。也许是他知道两人都老了,来日无多,他能为她做的,只是洗一双袜子吧。
那女人侧过头看他老迈的身影,禁不住泪如雨下。她从这个男人身上知道了什么叫“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事,我久久地难以忘怀,亦使我深信,爱情在成熟之后,就会破茧成蝶,化作亲情。这世上最稳妥最持久的感情,是亲情,如最温暖的,是一双哪怕不再年轻的亲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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