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绿腰

　　后来，是谁在感慨，楚王好细腰，宫人皆饿死。

　　这句话本身，严肃洁净，无关男性的爱悦，无关脂香粉屑之间的厮缠，根本与男欢女爱一点关系也无。它是一个政治寓言，是一位正直的谋臣在告诫君王治国道理。这有远见的谋臣的建议，来源于对历史的反省：“上有所好，下必从焉。”民众其实更习惯盲从，缺乏清晰的自我意识，自主的判断，他们必须，也习惯被引导。君王个人的爱好和期许，会直接影响到民众对一件事情价值的判断，进而影响到风气的形成，国家的命运。所以要克制私人的欲望，也不纵容自我的爱好，要懂得正确地去引领民意，建立一种更客观理性的秩序。

　　可惜不免被曲解。大众的兴致永难维持在严正的思想探索方面，八卦、艳痕、风情万种乃至不着边际的遐想才更引人入胜。

　　楚腰纤细，源于一个男人病态的癖好。大约是在楚灵王的时代，也许是他审美疲劳，突然转爱细腰，爱入目满朝堂皆是柳腰娉婷，这妖娆，大有普度众生之意，并不单单局限于女人。

　　后来又传说，楚宫中有人为邀宠而自绝饮食，为谋细腰饿死。灵王对此大为赞叹，予以封赏。更引得众人趋之若鹜，争相效仿。

　　为博君王青睐，郢城里刮起一阵腰风。

　　似乎，从古到今大家的共识都是，落后潮流才吃亏，潮流之所以是潮流，是因为流行，跟有没有必要没关系。

　　一时之间，宫廷内外，举国上下，无论男女统统减肥过度。试想，一干人等饿得两眼昏花，脑筋短路，怎么出谋划策？个个行若弱柳扶风，站都站不稳，保得住家，卫得住国？楚国果然被敌国乘虚而入，幸亏有友邦襄助，楚国才免于灭国之难。

　　“灵”是一个很坏的谥号。表明这个君王在世时不务正业，胡作非为的时候多，清醒有为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在楚灵王之后，细腰有了一个专有的代名词“楚腰”，楚腰，暧昧得勾人念想，风流之余亦不免有着沉沦不起的荒唐之叹。

　　一个个腰若细柳的美人，并不知道自己因何而美，像奋力跃过龙门的鲤鱼，其实不知自己为何要化身为龙。鲤鱼们只知前赴后继地跳跃，美人们只知自己要瘦下来，瘦一点，再瘦一点，瘦到不盈一握时，才可勉强跻身入那决断者的眼，而他眼风扫过，众人便要苟延残喘挤出笑靥。唯有如此，才可在这举步维艰的宫闱拥有一席之地。

　　朝堂之上，男人的晋身之阶同样狭小，因此邀宠献媚方面，也不甘示弱。只要入得君王眼，哪怕明知他是昏君。一对眼看不出好坏，也要费尽心机使自己的腰身瘦下来。据说，玛丽莲·梦露为使自己腰肢更细，取下了腰间的两根肋骨，我相信，如果当时楚国有如此先进的医术，大臣们一定趋之若鹜的。为了攀得更高的权位，愿意把身上骨头全数去掉的人也一定大有人在。

　　在爱好细腰的方面，灵王绝对是当之无愧引领世界潮流的时尚先驱。要在他之后很多很多年，世界各地的男人们才释放出内心对女子纤腰的狂热迷恋，付诸行动，诉诸文字。

　　楚腰纤细掌中轻。后人虽声讨灵王荒唐行径，却不得不承认他审美独到，难以推翻他构建的意象，以及由此衍生的香艳。那一种风情万种的细，如桃花落尽有艳痕。翻开中国的诗文，翻阅中外的名着，你会发现男人对于女性身材的最大关注，流连眼眉，经过乳臀，最终都落在腰部。即使是印度的佛像雕塑，丰乳肥臀之外，腰是必须细的。

　　欧洲兴起束腰之风，对女性身体的残害比之缠足不遑多让。《飘》里面有个细节叫人记忆深刻。赫思佳叫女仆帮她束腰，有多紧勒多紧——比之中国少女声嘶力竭哭喊，抵死不愿缠足，欧洲的淑女贵妇们束腰绝对是自发自动的自残。我总怕赫小姐派对没开场走着就昏倒，又怀疑她怎么吃喝东西，幸而淑女一般只要轻移莲步露齿微笑即可，不似我等目中无人公然据案大嚼。后来费雯丽演《乱世佳人》据说就是凭那不盈一握的腰力压群芳。

　　我会是那种站在男性角度观赏女性的女人。喜欢女人丰乳肥臀，腰肢轻软，喜欢女人身材娉婷，肤若凝脂。这一切的条件当然不能同时满足，否则个个是天仙化人。若然只得挑选一样的话，我会选腰肢轻软。

　　这不代表我支持自虐自残。现代人盲目减肥，只怕又步了“蜂腰”后尘。可知腰肢柔韧与否与身形关系不大，赵飞燕舞作飞天，乘风欲去，杨玉环作霓裳羽衣，一样如仙子临凡。端的看你自身有无风情。

　　少年时读唐诗，见白居易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语，窃以为清丽妙绝，写出女人最幽隐动人的韵致，又想若我是白居易，我是会更中意樱桃小口，还是杨柳细腰呢？

　　思前想后，我想我若是个男人，是会中意后者的。试看，十年的风流，存留杜牧记忆中最娇艳鲜活的印象，是楚腰纤细掌中轻。凝结了整个城市的风情，艳过二十四桥明月光。不止是她的豆蔻年华，他最好的时光、最蓬勃的激情也同样封存于此。

　　他有一天意识到自己老去，不管多么地受人瞩目，终将告别离场。也许，一个女人的腰身可能到老还是不盈一握。唯有年华，淡然决然，不可回转，许多人事，经过了便不可再回头。

　　腰若细柳，对男性有着不可小觑的吸引力。曲线玲珑首先就有视觉上的冲击力。不盈一握和盈盈一水，同样柔波摆荡，予人欲近不得欲罢不能的暗示。纤细腰肢强化女性的柔弱感，激发男人的保护欲。腰肢这一项法宝，若运用得当，简直足以让人忽略身材的其他瑕疵。譬如，印度舞娘的容貌有时也差强人意，胜在腰足够好，半老徐娘也艳光迷离起来，如灵蛇一般扭动的腰，明知是俗艳魅惑，也忍不住心醉神驰。

　　古代的女子，身材被宽大的衣裳遮挡，围困在重重衣衫中，难窥其真容。偶尔一舞，微露小蛮腰，恰如明珠乍现，流光一粲。古人形容其为：“罗襦既解，腰细殆不盈掬。”非常旖旎。

　　妙舞新成，清歌未了。是哪个多情的人，脱口而出地赞叹：“舞底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腰是心底幽情暗涌，相思蕴藉，渐渐萌芽。

　　玉楼人远绿腰闲，不为相思，谁会感触，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歌妓们轻舒绿腰，奉送鲜甜笑容。内心却是疲乏的，并不知这一场接一场的欢宴会将生命延续至何方。下一个男人也许是富商，也许是落魄公子，也许是君王。下一位恩客，也许是多情文人，也许是冷血枭雄，也许只是无赖流氓。

　　辗转于他人手，做人掌上珠。绿腰堪作掌上舞，看似娇贵却怕不能持久，更不能自主，有时，模糊了双眼，连自我身份都难以辨识。红尘颠倒，有太多的人际遇相似。

　　不如，不如，一舞倾城先倾了自己，好吧！你是卫子夫，我是李夫人。你是赵飞燕，我是陈圆圆。谁是谁有什么关系，花开花落，人生瞬息过去。命运来这世上一遭又一遭，是导演拙劣，还是演员业余，NG无数次，重复上演同一戏码。

　　现代的男人，大可借共舞的机会，风度翩翩地揽住女子的腰，“腰细殆不盈掬”，乳房如枝头熟透鲜果，饱胀欲绽。下若再衬一对修长笔直美腿，更是锦上添花，风光娆人，尽收眼底。如此一次不经意的触碰，情苗滋长，情心才会难以自持。

　　“腰”谐音为“妖”。妖要修炼，腰也要修炼。无所顾忌的妖其实比道貌岸然的仙更令人向往，我敢断言，女人私心里都希望自己是个令人迷恋的小妖精，成不了颠倒众生的妖精，起码也要是个出类拔萃的“腰精”。

　　女人最好的姿态，是挺直了腰杆，柳腰摆，裙儿荡，游走在紫陌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