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青丝

　　（壹）

　　在梦中，王生卸下甲胄，身着丝质长袍，披散了长发。俊逸的秦汉少年，独自走向一片神秘的池塘，他凝视水面，水色魅惑如他此际迷乱的心智。

　　那日夜侵扰、纠缠于心的女子，突然间，从水底披离而出，对他媚媚而笑。

　　她披散清水一样的长发，容颜明艳如刚打捞上来的珊瑚。她眼亮如星，他被她眼波承载，温暖消融。玲珑的女体，对他展现了天地间至真至纯、至阴至媚的诱惑。他屈服于她的致命的美好，臣服于内心长久以来蠢蠢欲动的欲望，他与她交合，尽情欢好，无论她，是人是妖。

　　王夫人一夜之间发如雪，那是因为王生中了妖毒。被狐妖逼得走投无路，要背负杀人的冤枉，更要于人前自认为妖。

　　白发三千丈，使人惊，使人惆怅。几时起，女子的青春是与蓬松绿云交相辉映？明艳的容颜需要素净的黑发来点染。

　　卓一航和练霓裳，王生和佩蓉，白发魔女的故事都别有一种凄艳，难舍难分，透着销魂蚀骨的忧伤。

　　女人猝不及防之下为情所伤，花容一夜凋零，情意被迫隐没，却暗自蓬勃。褪去的只是青丝的颜色，自此后，血色深铭的，是对爱的弃绝和了悟。

　　另有一个楚国男子，被国君灭族，只有他只身逃脱，却被困在文昭关。内心的困顿和煎熬使他一夜之间须发皆白，感慨着腰间空悬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

　　他后来在义士的掩护之下逃离楚国。吴市吹箫，被公子光发现，他辅佐公子光即位做了吴王。手握兵权的他，挥兵入楚，鞭尸三百，报仇雪恨。

　　这男子白头的案例，并不多见。伍子胥自遽然老去的头发中提前领悟到时不我待的凄怆。从此后他依然年轻的容颜伴着一颗饱经沧桑的心行走天下。而女子，始终恋恋于自己的青丝，实难从瞬间苍老的变化中洞悉皮囊的易朽和情爱的幻变。

　　试图以青春作筹码赢取长久情感，徒然兴起寸寸青丝愁华年之叹。

　　（贰）

　　若要你剪短青丝，是否会使你犹疑？但看见潮流的鬈发、染发、短发，又忍不住去跟风尝试。我们对待头发的态度总是含糊犹豫。

　　时而爱惜如命，时而任性糟蹋。

　　有一种古老而持久的审美观，是衣着素净，清爽直发。这样简约从容的美不单是男子心动，女子也为之神往。深谙直发是东方神韵的章子怡，出道以来不管造型如何百变，头发的颜色和长度，始终不变。

　　能够有清晰的原则和坚持，是出众的基础。或可不谨慎地推断，这样明确坚定，也是成功的要素。而在东方美越来越盛行的今天，黑色直发，往往成就女星的经典造型。

　　年少时，梁咏琪一首《短发》唱到街知巷闻。削发断情似乎已经成为告别恋情的必要仪式。现在已知那是多么行为艺术的事。要怎样的憋屈却无可宣泄才要拿与自己日夜相伴的头发来处置发泄，做替罪羊啊！

　　看似凶狠，实则软弱。

　　为取悦男人而蓄起长发的女子，和恋爱失意断发断情的女子一样内心松动，一样无谓。

　　剪短了头发的梁咏琪一脸无辜，照样历尽情伤，而长发的章子怡傲立群芳，笑傲情场。

　　情自短长，发自生长。

　　短发利落，极易辨识，所以彰显个性。长发脉脉，黑是最优雅的淡定，最深沉的包容，因其沉着而含蓄，成就最持久的吸引。人的情感从来多变狡猾，需要一种物来牵系催生——青丝绕指，绿云蓬松，青春，总是自怜，或使人怜。

　　我有长发癖，蓄发多年，长发及腰，自认是受了小时候我妈的刺激。我年幼时，为治病在头上针灸，只得剃作光头，被人认作男孩，还有人贩子要买去。七岁到十岁，终于如愿蓄起长发，却实在不堪我妈粗暴的梳头方式，而我妈同样不堪每天早上六点要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为我梳头的悲剧，两相胁迫之下，我忍痛放弃少女时期长发飘飘的幻想，等我什么时候能料理自己的长发时，再蓄不妨。

　　现在偶尔翻阅旧年的照片，短发的造型使我心甜。惊讶自己还有这样眉目清爽的时候。连自己都恍惚，如对旧人，不敢贸然自认。

　　这种心境似远还近，又甜又惊。

　　而真正令我有了长发情结的是古礼结发，古人男子年二十、女子年十五分别举行冠礼和笄礼，都要把头发绾成髻，以区别于童年的发式，表示已经成人，可以结婚了。

　　结发也是古婚俗的重要仪式之一。《礼记·曲礼上》有说：“女子许嫁，缨。”缨是五彩丝绳，女子许嫁以后用它来束发。郑玄注：“着缨，明有系也。”就是说，缨是许嫁的标志，表示这一女子已经有了对象。这条束发丝绳，直到成婚的当夕，才由新郎解下，这就是《仪礼·士昏礼》所说的：“主人（婿）入室，亲脱妇之缨。”

　　缨是夫妻关系的信物。结发本指女子许嫁时的系缨束发，后移指成婚当夕的夫脱妇缨。

　　若，我们都遵循礼义，敛了口舌，成了不善言辞却内心丰富真诚的人。多好！

　　那歌里有人在唱，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黑发，是青春，萌于青春的爱情最好的注解——似乎我们可以携手期待那并不遥远的永远。看人间黑发如云的少年，变作白发苍苍的老者，似乎，给予你的，不只是我的青春，更是此后数十年的生死相依。那交缠的发丝，从此植根红尘，同气连枝，不分你我。

　　可是现实，哪那么容易就白头偕老，从一而终。

　　说一个故事。乾隆的第二任皇后乌喇那拉氏与乾隆时有口角，皇后深恨皇帝风流成性却对自己长期冷落，皇帝深厌这个皇后不能善解人意，经常与自己置气。争执之下，皇后伤心绞发，意欲出家。

　　古人视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言损伤，不管是汉人还是满人都有此忌讳。所以当年曹操有割发代首之举，也能平息军心。现在皇后绞发，闹得四下皆知。皇帝一来觉得面上无光，二来觉得皇后不识大体，如同乡野妇人。

　　至此他对她最后一点情感泯去，心冷转作心狠，继而陌路。乌喇那拉氏伤心绝望下的孤注一掷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盖因她的皇帝丈夫，对她是不在意的，她放手一搏不顾一切的行为，显然破坏了他们刻意维持的相敬如宾。他顺手将她打入冷宫，从此名正言顺不再过问。从一开始册封她为后就是顺从母意的应承。乾隆的真感情，都给了他的第一任皇后，孝贤纯皇后富察氏，给她的不过是冷淡敷衍。

　　乌喇那拉氏代表了多少被无情糟蹋遗弃的女子，困坐愁城，无人问津，生命一点点耗散，化作一摊无力流动的水。直到日光照耀，前事化烟尘。

　　月如砒，发如雪，朝为青丝暮成雪，是青春丧尽，无言的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