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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轻车(一)

自从出了草原,踏上征战之路起,页特密实还没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上次势如破竹般将大军开进邵武城的情景他现在还记得,那次南人也做了激烈的抵抗,但在蒙古铁骑面前,南人孱弱的战斗力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短短半年时间,一切都变了,柔弱的南人在那个叫文天翔的疯子手下,变得与原来完全不同。
脚下的陷阱、绊索、竹钉,还有碗口粗细的陷马坑,头上不时出现的竹排、铁弹丸,身边时时袭来的弩箭,让数万元军如临深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敌人不知在哪里,敌人又无处不在,页特密实被气得火冒三丈,却无可奈何。平原是蒙古骑兵的好战场,山区却是破虏军的天下,那些腿上裹着绑腿,脚上穿着芒鞋的敌手,总是在元军稍有疏忽时,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然后又如山间云雾般,消失在林海中,或金黄的菜花深处。
七天来,新附军受伤减员千余,蒙古军也有数百人受伤。而对方只丢下了几具尸体,并且每一具尸体,都要让元军付出五倍以上的代价。
比伤亡损失更大的是,元军的士气。
想想那些抱着铁弹丸冲进数万大军中的勇士,页特密实就觉得背后发凉。蒙古人敬重勇者,所以蒙古军将士以强悍称雄天下。而那些裹着绑腿的破虏军,你简直不能用悍勇来形容他们的举动。
对未知事物的恐慌现在充斥着军队。一些东西,当你越无法理解时,对它的恐惧越深。
蒙古军和新附军们不知道那落地即会炸开的铁弹丸是什么东西,也无法理解对面的士兵为什么那样勇敢,甚至当他们落单被围时,居然也含着笑容面对死亡。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爷是堂堂男儿汉,焉能屈身做马牛……”,当这首不知名字的歌响起时,持刀的蒙古武士就觉得自己的心在抖。
他们屠戮过女真人,屠戮过契丹人。在所有垂死者的眼中,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神色。那是一种骄傲的神色,带着对敌手的几分鄙夷。
“当他们抱着手雷,拖着受伤的身躯冲过来时,那分神情,简直就像赴宴”,几个失魂丧胆的新附军战士在战后如是评价对手。他们始料不及的事,数年后,他们中间也有这样的勇者,抱着手雷,冲进了原来不敢仰视的蒙古铁骑中。
人的勇敢都是相对的,当你发现了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时,勇气也会一点点丧失。眼下,以骁勇著称的元军就面临着这种情况。从汀洲到建宁,不过两百多里的路,三河马撒开四蹄,一天一夜即可到达。可是现在已经走了七天了,页特密实还没看见邵武军外围小县城,建宁的影子。忽晴忽雨的三月天,忽高忽低的丘陵地,还有在林间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伏击者,让元军的士气低落到了极限。周围的新附军已经出现了崩溃迹象,稍微有风吹草动,立刻伏在草丛中,唯恐躲避不及,成为林间潜伏者的靶子。
前方的队伍又停了下来,山林间隐隐传来的闷雷声。不用问,页特密实知道在前面探路的新附军又和伏击者发生接触。一股烦躁的感觉涌上心头,跨下的战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唏溜溜”,咆哮不止。周围的蒙古武士受了这种气氛的感染,咒骂着,愤懑着,却没有地方可以发泄。山林间的路只有窄窄一条,前锋部队不能尽快将阻击者消灭,中军和后卫只能在原地干等。等的时候,还得时刻留心草丛中会不会跳出几个人来,扔下恼人的铁弹丸后就迅速溜走。
宋人喜欢阵而后战,蒙古人喜欢迂回包抄。可在这连绵的丘陵间,坐骑的威力根本施展不开。蒙古人下了马去爬山,战斗力大打折扣。而让那些新附军去翻山越岭,以目前的士气,页特密实敢保证,只要那些士兵走出了长官的视线,肯定会扔掉号衣,顷刻之间逃得不见踪影。
“奶奶的,等到了邵武,看老子好好收拾你们”,页特密实心里问候着几个同来的新附军将领的名字,盘算着打下邵武后,如何整顿军威。新附军的两个统军万户张镇孙和谭应斗都是降将,素来被页特密实所瞧不起。一个多月在页特密实的命令下往来奔走,虽然衣不解带,但个人能力和新附军的低下战斗力着实让页特密实能找到足够的发作理由。
“报,我军前锋与接敌,谭将军招架不住,退下来了”,一个蒙古将领匆匆忙忙分开人群,闯到页特密实的马前汇报。
腾,页特密实满腔无名火都被一个退字激了起来。大元将士纵横万里,什么时候说过一个退字,扬起马鞭,劈头盖脸给了前来报信的将领十几鞭子,边抽,边骂道:“谭应斗这个笨蛋,对方多少人马,你回去告诉他,如果天黑前过不了前边那道山梁,让他自己提头来见”。
挨了鞭子的蒙古百夫长直挺挺地跪在页特密实马前,不敢躲避,也不敢还嘴,直到页特密实抽累了,才擦了擦脸上的血,继续说道:“禀将军,谭应斗那厮中额头中了毒箭,生死未卜。对方在荆棘岭上结寨,应该是文天祥部主力”。
“什么,文天祥部主力?”页特密实愧疚的看了属下一眼,挥挥手,命令左右带报信人去上药。跳下马背,走到一棵大树下。随军幕僚手疾眼快,早已搬来羊毛凳子,扑好地图,等着主帅发号施令。
荆棘岭在建宁城西南,与泰宁溪一起,构成了邵武军的西南第一道门户。如果文天祥决意死守邵武,荆棘岭将是两军争夺的关键,夺下此山,就可下夺建宁,顺着梅溪宽阔的河滩直扑泰宁,过了泰宁,将是群山之间最大一块平地,平地上决战,多少宋兵都经不起蒙古军铁骑一踏。
一股临战的兴奋笼罩了页特密实全身,将马鞭向羊皮地图上重重一敲,这个闻名遐迩的猛将大声命令道:“让张镇孙组织人马接替谭应斗,天黑之前,务必攻下荆棘岭,破了此寨后,金场,银场和邵武的女人,随兔崽子们挑”。
“是”,传令的士兵牵过一匹快马,从人群让出来的缝隙中飞奔而去。页特密实抬起头,望着前面连绵起伏的群山,心中升起了一个恶毒的主意。忍受了破虏军的无赖和新附军的无能好些日子,他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既然对手重于敢跟他硬碰硬,他就要拿出点真东西来,让对手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无敌铁骑。但在此之前,闻名天下的铁骑需要休息,需要将养马力。
“兄弟们,冲上山坡,每人赏纹米三石,钱五吊”,一个新附军将领扯着破锣般的嗓子鼓舞士气。
“杀呀”,在现银的激励下,一营新附军呐喊着冲向山坡。山上的人好像还从刚才的激战中没缓过力气,静静的,没有一丝回应。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冲锋的士兵心头升起一阵狂喜,马上就要逼近荆棘寨那简陋的寨墙,半空中突然暗了暗。漫天白羽呼啸而至。
“啊——”,凄厉的叫声从队伍中响起,中箭者纷纷倒地。后排的士兵收不住脚,借着惯性又向前跑了几步,然后摔倒,看着箭杆穿过甲胄,在身体外留下半截带血的雕翎。
“竖盾,竖盾”,有人大声的喊,慌乱的士兵们举起木盾,哪里还来的得及,又一排羽箭从天空飘落,斜斜的落入盾牌后。那是斜射的弯弓,不求准确,只求密集。箭落处,血流成河。
“杀,不留俘虏”,杜浒提着柳叶刀跃出战壕,几个起落,杀进敌阵当中。已经被羽箭射落的胆的新附军怎经得起他疯虎般冲击,乱纷纷向下败退。这一退形势破绽更大,几十把双环柳叶刀跟在杜浒身后捅了进来,刀光过处,新附军被砍倒一片。
另一营新附军赶上来接应,还没等与前军靠近,耳畔又传来的恐怖的吱呀声,数十枚铁弹丸随着吱呀声被竹子做的简易投石机射出,硝烟遮住了整个战场。
一下午,数千具尸体躺在了荆棘寨下。带队的百夫长被张镇孙斩了五、六个,荆棘寨纹丝不动。
破虏军第二标统领杜浒带着两千多人马静静的候在荆棘岭平缓的山坡上,战壕前,新挖出的泥土散发着清香,几只不知道死活的鸟雀趁着大战前的宁静落下来,在不远处新翻开的泥土上寻找虫子和刚刚萌发的草籽。
更远的地方,是一具具尸体,身上披着元军的号衣,皮肤和毛发,却清晰的告诉杜浒,他们是宋人,也许半年或一年前,还是和杜浒并肩战斗过的同伴。
文天祥给第二标的命令是死守荆棘岭三日,打掉蒙古军的气焰后迅速脱离,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两天一夜,无数新附军将士被蒙古人用战刀赶上了山坡,前仆后继的倒在了第二标弟兄们的弩下。
比起张唐的第一标,破虏军第二标成立的时间稍短。可进入第二标的,都是在各地抗元战斗中被打散的战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能够做到漠视生命,但望着眼前的一具具尸体,大伙还是觉得压抑。
压抑,一种难言的痛苦。瑟缩在山脚下新附军战士有三万,倒在两军阵前的,已经不下两千。而这数万人,敢于面对破虏军凌厉的弩弓,却没有胆量回望背后几千蒙古骑兵的屠刀。
“他奶奶的,熊样,有抱着脑袋向山上冲那个劲头,回头和鞑子拼命去”,都头王老实朝山下吐了口吐沫,遥遥地骂道。明知道山下的新附军听不见自己的“建议”,即使听见了,也没有造反的胆量,却依然忍不住叫骂,期待着叫骂声能让对方猛醒。
“呼”,巨石破空的声音给了他最好的回答,元军辎重队上来了,几架组装好的小型投石机悍然发威,一块块百余斤的大石头呼啸着从半空中打下,打得地面上尘土飞扬。
王老实一个翻滚,趴到了战壕深处,巨石从他正上方飞过,落地时带来的震撼让他心里阵阵发虚。几块碎肉飞来,那是麾下勇士的残躯。几个躲避不及的破虏军士兵被巨石砸中,哼都没来的及哼一声就陷进了泥土里。鲜红的血从石头和泥土的缝隙中喷出来,染得大地与彩云同一般颜色。
一波巨石过后,阵阵脚步声从山下传来。在蒙古督战队的威逼下,数千新附军将士涌上山坡,踏向同伴的尸体。听着喊杀声渐渐临近,王老实抓着弩弓一跃而起,冲到他前面的新附军士兵应弦而倒。
“绷”,又是一轮箭雨。洁白的雕翎瞬间被热血染红。失去控制的身体不甘心的倒下,春日的斜阳慵懒的打在濒死者的脸上,给予他们最后一丝人间温暖。
战壕旁,山坡上,穿者不同服色的宋人交替着倒下。冲锋的队伍在付出数百条生命后,慢慢接近目标。
数个拳头大小的铁疙瘩从层层战壕中飞出来,落到冲锋者脚下。炸开,在阳光中炸出一朵亮丽的烟花。
脸上带着些恼羞成怒的微红,王老实飞快的上弦,发弩,发弩,上弦。弦弦不空,一支不知何时飞来的长箭扎在他肩窝上,血透过钢丝甲涌出,染红了他半条胳膊。
“老实,叫弟兄们悠着点射,把鞑子压下去拉倒,咱们弩箭不多了”,已经升为营正的张万安跑过来,低声吩咐。破虏军下山不到三个月,辎重营那里拼命赶制弩箭和手雷,依然没能保证将士们的基本装备。第一标和第二标的骨干是百丈岭原班人马,分别配备了弩营。新编的三、四、五标,大多数弟兄目前还用着原来当新附军时发下的大刀长矛。
“知道,等太阳下了山,俺带人到尸体中间走一遭,争取颗粒归仓”,王老实答应一声,抬弩,将躲在冲锋队伍后边的一个新附军将领射翻。本来就对敌手心存畏惧的新附军失去主心骨,惨叫一声,潮水般退了下去,后边的督战队用大刀片子砍翻数个,依然挡不住颓势。
趁着山下人马混乱的当口,破虏军又架起了毛竹编成的简易投弹器,将几枚手雷点燃了,弹射出去。冒着烟的手雷落到山下的敌阵中,刚还在发威的蒙古投石机吃了几弹,冒点青烟。没等蒙古军前去扑火,又几枚手雷飞来,将投石机送入了半空。
第二标统领杜浒跳上土墙,拔出破虏军战旗,在半空中摇了么,张扬的做了个挑衅的手势。
“姓杜的,别让老子抓到你”,山脚下,页特密实气得两眼冒火,拔出弯刀,一刀将面前的树桩砍为两半。
对面不是文天翔部主力,对面的人数绝对不足三千,打了半辈子仗的页特密实从弩箭的密集程度上,就能判断出敌军的人数。但就是这三千不到的人马,将五万多大军牢牢的拒在了荆棘岭外。两天来,谭应斗的人马溃了,张镇孙部伤亡大半,就连页特密实最欣赏的新附军将领杨晓荣,也没落实他夸下的海口,带着几千“死士”冲了上去,然后以比前冲还快的速度逃了下来。
“页,页帅,让蒙古军上吧,对手太硬,咱们都不行”,杨晓荣捂着被页特密实打肿的脸,乞怜般请求道。
作为长期追随在页特密实身后的老附庸,杨晓荣麾下的士兵战斗力比其他两支新附军高得多。但眼前山梁上那股小小的破虏军,让杨晓荣不敢再与之战。从昨天到现在,杨晓荣敢保证,己方和对方的伤亡比例,远远高于五比一。
“哼”,页特密实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里的令旗。
修整了两天一夜,看了两天热闹的蒙古军将士从树荫下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整理队伍,检查盔甲刀箭。
大地传来震颤声,千余匹战马,五百多名蒙古武士,沿着新附军用尸体开辟出来的路线,冲上山坡。烟尘中,弩箭来回穿梭,不时有人落马,不时有战马倒地。
三射过后,冲过缓坡的蒙古武士抽出了背后的弯刀,跃下马背。前方已经不适合战马奔跑,但前方距离荆棘寨的战壕,只有两百余步。
蒙古军奔跑着冲进战壕,前仆后继。
阳光下,嗜血的刀锋映出淡淡的粉红色,切开风,切进前面的躯体。
弓弦响声嘈嘈切切,伴着如歌弦响,热血慢慢汇成溪流,从山坡前淌下,淌下。
烟云飞舞,无数灵魂在风中消散。
当马蹄声渐渐衰退,弓弦响慢慢停止,所以烟尘慢慢散去的时候,斜阳已落入西边的彤云后。
如金流光,凝聚在一面残破的战旗上。
那面倨傲的破虏军战旗插在原地,周围,层层叠叠着无数尸体。
一个破虏军战士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扶住战旗。
血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流下。
士兵摩挲着旗杆,突然裂开嘴,笑了笑,烟熏火燎的脸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田里的庄稼刚刚除过草,正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冬天时抓的小猪崽子也才长到四十多斤,需要精心饲养才能上膘。院子里的鸡鸭刚刚开始下蛋,每天能收四五个呢,眼看着日子渐渐红火了,可蒙古人又来了。
“蒙古人来了,破虏军要大伙转移。父老乡亲,请赶快收拾进山,今晚之前,必须离开这里”新上任的里正扯着喉咙,翻来覆去地喊。
农夫、主妇、学童,全村老小叹息着,回到家中收拾包裹。
寻常小百姓家能有什么细软呢,不过是些腌的野味,还有咸蛋什么的,这些东西都是要送到集市上换钱的。带不走,自家吃了,又太可惜。除了年节,哪个败家子会拿这些东西嚼裹。
“破虏,破虏,蒙古人来了,还不是一样跑路,早知这样……”农舍的主人嘟囔着,把自己养的鸡鸭从窝里捉出来,一刀刀杀死。
每一刀,都像捅在他自己心上一样。独轮车上,能放的东西有限,这些带毛带翅膀的畜生,只能忍痛杀掉,作为粮食。
这可是正在下蛋的鸡鸭啊。
“造孽,都是这文疯子造孽。他打不过蒙古人,还跟人家斗什么劲头。害得大家都过不了安稳日子”,农夫气哼哼地嘟囔,数落着原来心目中英雄的是非。
“当家的,快些吧,后院的小五说,鞑子距离这里不到五十里了,都能听见炮声了,一旦破虏军顶不住…”,主妇低声喊道,将仅有的盐巴、稻米包好,放到独轮车上。
“你懂个屁,败家娘们儿,早跟你说咱们别回来,你非惦记着文疯子分给大伙的地。这下好了,地种下去了,种子都没收回来!”农夫不耐烦地骂道,骂得屋里的浑家没了声音,坐在灶台上开始抹眼泪。
“他叔,别这么说话啊。跑到别处,蒙古人就不追了,追上后还不是照样一人给一刀。在这里,咱们好歹也过了几天好日子。即使逃难了,也知道做人啥样”,隔着矮墙,有人不满地回应。
“对啊,人家破虏军说转移,又没说不回来。况且鞑子那么多人,正面拼,那不是嫌死得慢么”。
“打不过,当时就……”,农夫看着可怜母鸡在地上挣扎,恨恨地抱怨。
“打不过,黄大人在这里时,你有过地?蒙古人来了,还不一样想杀谁就杀谁?”
大伙都不说话了,直叹息着收拾自家的东西。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做了太平时代的犬,好歹能过几天安稳日子,不用选择主人,也不用为食物担心。
“大伙走吧,谁家需要帮忙,言语一声,弟兄们给你搭把手”,一个洪亮的男声从前排房舍间传来,几个打着绑腿,穿者芒鞋的军汉出现在众人视线内。
“军爷,军爷不走么。这里有几个咸蛋,不妨拿去”,所有人立刻换了一幅面孔,讪讪地笑着,唯恐刚才说的话被士兵们听见。
“我们不走,文大人说了,等你们撤光了,我们留在村子附近骚扰鞑子,让他们吃不好饭,睡不成觉”,士兵小嘻嘻地说道,仿佛马上面临的是一场春游。
见士兵们神态轻松,准备逃难的人心情稍为平复。抬起偷,试探着问:“军爷,您,您家大人,还回来么?”
“大人本来也没走,就在附近山上,看着大伙。等鞑子累了,倦了,就给他一刀,让他们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真的?”有人不相信地问。朝廷也经常这么承诺,但许下承诺的朝廷已经逃到海上去了。
“文大人骗过大家么?”士兵反问,从灶头搬起大锅,倒扣到主人家的独轮车上,“大伙放心,只要我们有一口气在,就会把地给大伙夺回来。你们看着,真动手的时候,谁后退谁是王八蛋”。
文天祥的确没骗过大家。自从进入邵武以来,每一句话,都落到了实际。他说分田,大伙就分到了田。他说不抽徭役,不征田赋,大伙就真没交过田赋。虽然有人议论说,文天祥是在收买人心,破虏军的用度,全是从周围抢来的。
但给大伙的好处,毕竟都在眼前摆着。
“我们信,我们信”,几个父老连连点头,抓起几个咸蛋,塞到士兵手里,“拿去,吃饱了肚子,好跟鞑子拼命”。
士兵红着脸躲开了,大踏步地走向下一排茅舍。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们汉家好儿朗,不给鞑子做马牛……”,嘹亮的歌声里,一批刚穿上破虏军军装的年青人打着战旗,从村子前走过。旗帜上的“宋”字,看起来格外亲切。(本书首发,一起看原创文学网,转载请保留)
面对建阳关上那面同样不屈的宋旗,福建参政副使王积翁百感交集。
“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之筹日”,这位大元委派在福建第二实权人物,此刻感念的绝对不是什么故人之情,而是如何将对面关口上那员破虏军将领拉下来,放到沸腾的油锅中炸焦了吃掉。
自从从政以来,只有他王积翁骗人,绝对不能有被人骗的事。当年背叛宋主而投元的前一天,宋主还派人嘉奖王积翁的公忠心体国。去年张士杰麾下大将高日新汇合巨盗陈吊眼进攻福州,城中官兵思念故国,打算开城迎宋军进入,王积翁虚应之,趁众人不备将亲宋派将领一网打尽。后又派人贿赂陈吊眼麾下的悍将王七儿,分化瓦解敌军,死守福州两个多月,导致张士杰光复福州的计划完全崩溃。
事后有人向大元皇帝告发王积翁通敌之罪,都被王积翁已保护治下百姓不受盗匪残害而敷衍了过去。忽必烈不但没有责怪,而且因守城之功,给他加官进爵。
但这次,他却被建阳关手将张元给骗了,骗得灰头土脸。
建阳关距离建阳城五十里,夹在黄石山与七台山之间,是从建宁到邵武的交通要道。关口不高,城墙也不厚实。王积翁带着两万人们汹汹扑来,本打算将此关一荡而平。谁料到,大军没等到关下,守将张元却派了心腹过来联络投诚。
“某是黄公旧部,黄公死国难,张某不得已投敌,虚与委蛇,时刻思报故主之恩。闻将军来,当倒履相迎……”,张元在信上的话说得恳切,并且答应,等安抚好了守关的将士,拿下了破虏军派来的主将朱平就献关。只是请王积翁宽限几日,不要急于攻击,免得逼急了,让守军生出同仇敌忾之心。王积翁心想反正在页特密实的军队没杀散文天祥主力之前不着急入邵武,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答应了张元的请求。
这一等,就是五天,五天来,只见城上人影闪动,却再没一个人下来联络。
王积翁怕页特密实一个人独占了克复邵武之功,派了得力部下去催。张元又亲笔写了书信,告诉王积翁页特密实被阻挡在邵武境外,至今还没到建宁。让王积翁再忍耐几天,等建阳关背后的光泽城守军前去支援建宁,他肯定开城迎降。
就这样又拖了三日整,王积翁按耐不住,再次催降。谁知城头上的守将张元却千呼万唤始出来,出来后,除了道歉,就是赔礼,就是不提一个降字。气得王积翁挥师来攻,结果关上床子弩,硬弩齐发,箭如雨下,硬生生将王积翁部压了下去。
激战一天一夜后,守将张元笑嘻嘻站到城墙上,扶着箭垛,劝王积翁收兵回福州。告诉他页特密实已经被破虏军围困在江源了,无粮无援,马上就要覆灭。如果王积翁此时还不回头,等文丞相收拾掉页特密实,回过头来,两万福州新附军,一个也回不得。
“你,无耻”,王积翁在弓箭射程外,对着建阳关,遥遥地骂。
“末将再无耻,手段怎及王大人,朝廷委你南剑州一地,你将南剑和福安两州送了鞑子。张某受文丞相之命守建阳关,不敢学习老大人献城求荣。至于扯谎骗人,乃是老大人嫡传秘笈,张某也不过是见样学样而已”。
一席话,羞得王积翁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整顿人马拼命来攻,关上的滚木擂石,弩箭热油,就像用不完一般,换着花样打下。原来这七、八日,张元躲在关后,没干别的,终日筹备守关物资去也。
王积翁无奈,只好命令将士轮番上阵,硬攻建阳关。一面派了人,催促南剑州的李英火速按计划从邵武溪插向邵武,无论张元所说页特密实部被围消息是否属实,都必须到荆棘岭与蒙古军会师。谁知传令将官离开大营后,却了无音讯,不知被李英留下了,还是被盗贼害死在路上。
凄凉的画角在山间回响,第十二日,破虏军第五标二营营正张元,强撑着身躯坐起来,在墙垛后的青砖上又添上了一笔。
主将朱平已经被调走了,五天前,荆棘岭告急,各线人马都被调动,向主力方向靠拢。留给他的士兵,只有原来的一半。
文天祥命令他再守建阳关四天,然后带队撤向邵武,与那里的守将一起,组成第二道防线,稳住破虏军后路。但是张元不打算撤。
他不是糊涂虫,看得出周围那些原破虏军将领目光里的歧视。而证明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让王积翁的人马踏入邵武一步。
建阳关内和建阳关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关外是层层叠叠的营帐,还有漫天旌旗,目光尽处,是被战火焚烧过的村镇。而关内,一片片油菜花染得群山尽黄,山间溪畔巴掌大的平地上,稻子在茁壮成长。每天都有舍不得家园的农夫从山中隐藏处偷跑下来,拔拔草,放放水,耕耘着希望。
有个别胆子出奇大的,还会趁两军交战的间隙,偷偷地把热食送上关头,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煮了,硬塞到士兵手里。只要关头上的破虏军战旗还在着,附近就有人不愿意走。
也许,这就是文大人口中所说,坚守的文明吧。张元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趔趄着,巡视关口,催促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将弩箭装好,将仅剩的几枚手雷放到随手可即处。
关下的战鼓又响起来了,王积翁麾下的新附军马上会进行下一次进攻。瞪着麻木的眼神,挺着麻木的身躯,走向死亡之路。
当年,张元曾经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此刻,他身心中,却充满了骄傲。
一骑轻尘,从邵武匆匆赶来。文大人麾下,联络战况的信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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