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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风暴(三)

第一排火枪手射击、下蹲、装弹,动作整齐利落。没等幸存的蒙古武士明白过味道来,第二排火枪手扣动了扳机,白亮亮的子弹如雨点般打进骑兵中间,己经失去速度的蒙古武士如树叶般从马背上坠落。
三轮齐射过后,邹a挥动令旗,数百破虏军重甲步兵挥舞着战斧涌上,挡住了仍在马背上的蒙古武士。双方交手才几招,重甲步兵下蹲,从容装好子弹的火枪手再度站起来,举枪发射。
“乒!”又一排子弹射出,将原地打转的战马和马背上的骑手一并射成筛子。还没等第二排枪手开火,幸存的武士拨转马头,直接撞进起义新附军的枪阵里。
未知的东西总是最可怕,在上次血战中吃过一次大亏的骑兵们根本弄不明白破虏军手里的火枪是什么东西,也不了解其装填缓慢的弱点。只晓得此物喷烟冒火,连最厚重的翎根甲都挡不住,所以宁愿与新附军力拼而死,也不愿稀里糊涂地倒于火枪兵阵前。
几十匹战马纷纷转头,给新附军造成的压力急A增大。被骑兵冲到面前的弓箭手基本上没有什么战斗力,有人扔掉角弓,转身就逃。也有不怕死的勇士拔出腰刀,拦在蒙古武士马目四。
“杀!”急了眼的蒙古武士手起刀落,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弓箭手连人带弓砍成了两断。
粗壮的蒙古战马咆哮着抬起前蹄,将挡在自己面前的弓箭手踢倒。一个弓箭手跳上马背,手中弓弦套向蒙古武士的脖颈,下一刻,二人同时从马背上落下来,在无数双大脚之间翻滚。
跟着武忠等人起义的将士五年来过得全是太平日子,每次奉命去征剿破虏军,都是虚张声势。安逸的生活过得久了,格斗技巧自然生疏。才三、五息之间,己经被蒙古武士劈倒几十个。刹那间,阵脚大乱,有人不得不放弃对正前方的拦截射击,转身迎战,有人不知所措地挤在同伴中间,手中的弓忘记了拉,腰间的羽箭全部掉到了地上。
新附军射出的弓箭越来越稀疏,对正面急冲过来的骑兵己经没有了威慑力。带队突围的蒙古军千户看准时机,摇动战旗,几百个背着草袋、革包的骑兵快速冲上,用人、战马的尸体还有装了泥土的草袋、革包,在交错的壕沟间硬生生添出数条通道来。
火枪兵失去了目标,无法瞄准。在最后一道防线组织火枪兵的邹a也没料到蒙古武士突然情急拼命,赶紧命令护卫火枪兵的重甲步兵加入战团。营正韦戈元带着士兵本部人马冲上,快速将闯入弓箭手队伍的几个蒙古骑兵斩落马下,却无法帮武忠稳定住队伍。看着大队的蒙古骑兵高速迫近,一些新附军长枪兵扔掉武器,逃向了后方。
“顶住,顶住,破虏军弟兄看着咱们呢!”管军万户武忠赤红着脸,用枪杆将一个个转身欲逃的部下砸回原位去。往来数次,他身边的溃卒却越来越多,非但挡不住蒙古铁骑的攻势,连破虏军火枪手的阵型都给冲动了。
“奶奶的,你们是不是男人!”武忠脸上挂不住了,抬手刺翻几个逃兵后,大骂着冲向了蒙古铁骑。他的亲兵平素跟着他没少发财,此刻见万户大人拼命,不忍负义而去,只好硬着头皮护在他的周围。百十号人逆着人流冲杀了一回,结果却出人意料,居然硬把即将破围的一伙蒙古骑兵顶在了半路上。周围的新附军将士见蒙古武士的战斗力不过如此,慢慢又恢复了些胆量,拎着长枪短刀再次将缺口封堵起来。
战场北线一片混乱,己经分不清双方阵型。蒙古武士、起义的新附军、赶来帮忙的民军搅成一团,潮水般来回翻涌。蒙古武士冲进人流,凭借过硬的身手砍死几个宋军,很快就被其他宋军拉下坐骑。起义的新附军刺翻一个蒙古武士,还没等割下死者首级,立刻被另一个蒙古武士砍倒在地。
破虏军火枪手站在最外围,只能用冷枪将冲过人海的蒙古武士射死,却无法进一步发挥作用。队形太乱,双方人马搅在一起,盲目开枪根本不知道会射上谁。这时候,训练有素的破虏军重装步兵在人海中起到了中流碾柱作用,十几人一队,互相配合着战斗,哪里看到蒙古武士的身影就冲向哪里。有他们在身边帮忙,起义的新附军自觉胆壮。看见蒙古武士冲来不再躲闪,而是一边招架着,一边呼喊同伴来助战。
喊杀声震天,中间夹杂着伤者临死的哀嚎,还有弱势者的求助呼叫,听得人浑身发冷。
附近几家民间力量见武忠吃紧,纷纷把头看向了邹a的帅旗。帅旗旁,负责协调指挥三军的令旗没任何变化,传令兵站在高高搭起的吊斗内,对战场上的喊杀声充耳不闻。
“邹都督不会受伤吧!”有人担心地想。武忠和张直两部面临的状况让人很焦虑,眼看着不断有蒙古军从乐安城方向冲过来,一波波,如重锤一样砸在起义新附军的战阵上。作为大军统帅,邹汉却对战略部署不做丝毫调整。
“弟兄们,跟着我上!”与武忠所部相临的一支地方武装呼喝着加入了战团。这支队伍的首领叫秦逸云,进士出身,放过一任县垂,在赣南一带素有威望。他的兵马一动,周边几家武装全部跟着动了起来,数万人的队伍从两侧向北方围拢,将突围的蒙古武士困在了中间蒙古武士招架不住,被逼得狼奔豚突,每冲向一处,必有十倍的宋人围上。这些宋人有的拿着菜刀,有的在木棒上绑了块尖石,有的只拎着两块砖头,士气却比起义的新附军还高。蒙古武士只要被他们围住,转眼就会变成一堆肉泥。
“你们自己走吧,别管我了!”随着人流冲到宋军阵前的达春绝望地说道。周围的兵马太多了,蒙古武士冲上去,几步后就被淹没在人海中。“草贼流寇”兵器简陋,攻击力却丝毫不亚于起义的新附军。特别是战团外围那支新来的队伍,旗帜、队伍都与众不同,一边攻击,一边变化着队形。蒙古武士只要和他们接上,瞬间就被刺落马下。
“大,大帅,咱们这,这边撤!”亲兵吉亚拉住达春的马a绳,掉头向战场东方移动。
一个地方杀不出去不等于整个战场没空档。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即便是躺在地上装死,他也不想放弃逃出生天的希望。
达春浑浑噩噩地被两个亲兵摆布着向东方逃,忠勇的部下现在怎么样了,逃向哪里,他都不想管。眼前的情景就像一场恶梦,他全部的希望就是这场恶梦早点儿结束,哪怕梦醒时分,己经听见长生天的召唤。
“大帅,跟上我!”几匹战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武士左右包抄,将达春和两个亲兵夹在了中间,协裹着跑向另一处空地。在那里,中万户额尔德木图收拢起千余武士,缓缓向东北方移动。
一伙百余人的蒙古武士从额尔德木图眼前跑过,径直向北。额尔德木图视而不见,任由武士们狂奔而去。
又一伙百余人的蒙古武士冲向北方战场,额尔德木图依然不闻不问。只是汇拢着自己身边的千余人,一边前行,一边调整着战马状态。
大多数出城的蒙古武士都冲向了正北,探马赤军兵变来得太突然,失去统一指挥的他们无法调整应对策略,只能按照昨天的计划向正北方突围。这也是万不得己的办法,对骑兵而言,对着一个方向反复冲击能收到的效果最大,一旦前边的攻击者把宋军的营垒冲垮,后边的武士就能从缺口处杀出去。
大队民军迎着武士的战马涌来,菜刀、锄头、木棒,高高举起。蒙古人在赣南欠下的血债太多了,今天,终于到了他们偿还的时候。
“杀,杀,给老子狠狠的杀,别抓俘虏,差的价钱我给你们补!”秦逸云骑在一头水牛的背上,挥舞着根削尖了毛竹呼喝。自从赣南沦陷后他就苦读兵书,今天终于把多年学来的知识派上了用场。所部民军在他的指挥下不停地变幻着阵型,一会儿是梅花阵,一会而是楔尖阵,在乱哄哄的人海中威风凛凛,把破虏军的重甲营都比了下去。
正当他杀得热闹的时候,两个传令兵挤到了他的“战牛”前,拉住他的竹矛大声喊道:“秦将军,大都督有令,你部人马速归本阵!”
“啊?”秦逸云楞了一下。他所部民军俱是从周围的乡村志愿而来,总数有一万出头。
带出五千支援北线,留在原地看守壕沟和鹿,LCJff的还有六千余众。刚才看战场上事态,蒙古骑兵主要突围方向就是正北,难道在如此紧急关头,敌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不成。
想到这,骑在水牛背上的秦逸云回头一望,只见数千蒙古铁骑聚集成一团,直直地向他的防线冲去。
上当!秦逸云心中大叫,带领兵马回援,哪里还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铁骑带起的烟尘突破壕沟,跨过鹿碧,冲进了自己的弟兄中间。
中万户额尔德木图等得就是这个机会,凭借多年的争战经验,他知道围城兵马成分复杂,相互之间必然不能协调一致。如果全军突击一个地方,反而让敌人能从容调整兵力部署。
所以,在冲出乐安城后,他不组织队伍,放任大部分蒙古军按原计划向北突击。自己却带着一个建制最完整的千人队坠在了最后。
如此庞大数量的“诱饵”收到了预期效果,大部分民军都吸引着加入了北侧战团。留在原地的民军未曾经过系统训练,虽然每个人都很勇敢,没有人指挥的情况下却不知道如何应付突发事件。千余蒙古武士一拥而上,快速在他们之间杀出了一道缺口。
“给我杀,给我堵住!”到了此时,秦逸云再顾不上什么队形、战阵了,带着大队人马杀回。在附近的几家民军的支援下,将队尾的几十名蒙古武士截住。却眼看着大部分蒙古骑兵脱离了包围圈。
血,暗红色的血迹充满了秦逸云的双眼。一具具父老乡亲的尸体倒在他面前,身上被蒙古弯刀割出的伤口在泪泪流血,脸上却含着笑意,仿佛为能战死在杀场上而感到分外满足。
“追,追上去。把这些禽兽抓回来!”秦逸云声嘶力竭地喊道,带着士兵追向蒙古骑兵远去的方向。两条腿的速度怎可能跑过四条腿,看到马蹄带起的烟尘越飘越远,一股羞愤的感觉笼罩了他的全身,扔掉手中的毛竹,他把手伸向了腰间的短刀。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秦逸云抬起头,看见两江大都督邹A友善的笑脸。
“你的阵型训练得不错l”邹a笑着夸奖道,仿佛根本没看到刚才正是因为秦逸云率兵主动出击,才让额尔德木图钻了空子。
“末,末将失职!”秦逸云的胳膊挣了挣,没能从邹a的控制下拔出短刀,只好放弃了自杀谢罪的打算,汕汕道:“请大都督治罪,末将情愿领受军法l”
“什么罪,我只看到你带兵带得比别人都有模样!”邹汉笑着答道。几年来,邵武指挥学院为破虏军提供了大量高素质的中、低级军官,但像秦逸云这样,能把几千民军训练得似模似样的自学成才者还是很罕见。在邹a眼里,这样的人物如果再经过指挥学院的培养,加以时日,未必不是独领一军的统帅之材。
“末将盲目出击,导致阵型混乱,放走了敌军!”秦逸云羞愧地说道。此刻战斗己经接近了尾声,被困在宋军中间的蒙古武士要么被杀,要么投降。如果不是武忠部周边的几支民军过早出击的话,可以预见,被困在乐安的所有蒙古武士将无一人能漏网。
“放心,这些禽兽逃不远!”邹汉摇摇头,笑着安慰道:“这里是汉家河山!”
琢磨了这么多年汉学,平宋都元帅达春终于明白“风声鹤唉,草木皆兵”这八个字有多贴切了。从乐安突围出来后,一路上,仿佛棵树、每块石头后都有敌军。百余里路跑下来,一千多蒙古武士剩下不到二百,其余的不是掉了队被百姓抓取卖给破虏军换钱了,就是自行脱离了队伍。
额尔德木图跟达春请示了一下,不敢带着人马走大路。路过汉人村落也强忍着肚子里的冲动不敢进去抢劫,一行人慌慌张张淌过宝唐水,顺着林间小道爬上了崇仁山。跌跌撞撞在山上走了一夜,又丢了几十个弟兄,从山北缓坡上溜下来,来到了始丰山脚下。
始丰山位于临江府和隆兴府的交界处,距离丰城不过四十余里。达春和额尔德木图吃不准此刻丰城是不是己经落入破虏军之手,不敢过分靠近城市,带着所剩无几的蒙古武士向西又兜了半个圈子,趟过丰河,傍晚十分在临江军治下一个叫樟树镇的小村外落了脚。
这一跑就是两天一夜,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了。大部分蒙古武士从马背上栽下来,找个干净的草窝倒头就睡。额尔德木图生性谨慎,强忍着睡意策马前后兜了十余里,发现附近并没有人迹,看来地图上标的那个樟树镇,当年也被蒙古军光顾过了。全村老幼早己死去,农田也早变忽必烈陛下的牧场。
额尔德木图解下腰间水袋,亲自到小河边打了袋水。拿了几块半生不熟的马肉,举到了达春面前。
经历连番打击,达春早己被折磨心如死灰。见额尔德木图依然像对待主帅一样尊敬自己,伸手把水和肉推开,惭愧地说道:“我还哪里有面目吃这肉食,若不是还想见垂相一面,告知敌军虚实,早就该随着弟兄们去了。你先吃吧,吃饱了也有力气带着大伙赶路!”
“大帅何出此言,苍狼舔净伤口,才能猎得a鹿。贼兵不过是一时得势而己,待回到江北,咱们整顿兵马,早晚还会杀回来给弟兄们报仇!”额尔德木图放下水囊,大声劝道。
“整顿兵马,整顿兵马!”达春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哪里还有兵马整顿,前后十几万,不,应该是二十几万,都让本帅给葬送在疆场上。纵使他们心里不怨我,我哪还有面目再来为他们收尸。你吃吧,我自己去打水!”
说完,达春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远处的山溪。额尔德木图使了个眼色,两个累得瘫在地上的亲兵赶紧爬起来,一左一右跟了上去。达春走到山溪边,捧起溪水洗了把脸。借着平静的水面,他看到了自己苍老的面孔。
达春几乎认不出自己,水面上那个倒影很憔悴。纵横交错的皱纹刀割斧削般刻在惨白的面颊上。一头葬兮兮的白发东一缕西一缕地搅在一起,发梢上,还有几只小动物在快速地跑动。
“啪!”达春一掌拍在水面上,激起的冷水将他的拣来的号衣浇了个透。水面乍分即和,上下跳动的波纹间,映着一双血红的眼,还有一个带满了鲜血,肮脏致极的身体。
“啪!”达春又一掌打在水面上,将眼前那个丑陋的影子拍散。转眼间,影子又聚合起来,邪恶中带着疯狂。
“啪,啪,啪。……”一掌又一掌地拍向水面。河中的倒影不是自己,平宋大元帅达春绝对不是这般模样。清辙的河水跳起来,溅在达春的身上,流回去,泛一缕缕血痕。
两个亲兵被达春疯狂举动吓呆了,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制止,只好紧紧护在达春身边,尽力不让他掉到河里去。几个刚刚睡着的蒙古武士被河边响动惊醒,抬头扫了一眼,又嘟嚷着睡下。在城破的那一瞬间,他们己经不把达春当作自己的统帅,一个疯子的死活,他们不放在心上。
见到达春己经丧失理智,额尔德木图叹了口气,走过来,一掌击在达春的后颈上。此刻大伙皆筋疲力尽,全凭一口气在支撑。如果作为主帅的达春先崩溃了,那么,整支队伍肯定要跟着垮掉。额尔德木图不希望被山野农夫活捉,所以,只能采用这种折衷办法。
达春的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倒在了泥地上,在昏厥前的一瞬间,他觉得心里分外地轻松混混沉沉地,达春感到身体有些暖。好像置身于一艘大船上,载着满船的美酒、奶酷、炒米、炸食,跟着女儿一起边吃边晒太阳。海面上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像极了草原上四垂的弯庐。而脚下万顷碧波,则绿得像斡难河畔的田野。只是空气的味道不好,带着浓浓的腥臭气,有点像,像什么呢,达春迷迷糊糊地想,像极了武士们屠戮后的村庄。
岸上,一队打着破虏军旗号的士兵纵马跑过来,闯进部落。将男人杀死,将女人用绳子穿成串,绑在勒勒车后。几个蒙古人的孩子哭喊着被人从屋子里拖出来,带队的破虏军将领用目光测了测,发现孩子高过了勒勒车的木轮,挥了挥手,几个拿着弯刀,穿着皮得勒的破虏军士卒号叫着,将孩子砍得和车轮一样高。
“你们这些禽兽,我跟你们拼了l”达春拿起刀,跳下甲板。船下水波瞬间变成绿草,从他脚下掠过。带队屠杀的破虏军将领举刀相迎,二人照面,达春猛然发现,对手的脸居然如此熟悉。
带着血丝的眼睛,染满了血的恺甲,暗红色的刀刃,灰白的乱发。这个人是谁,怎么仿佛自己和他相交了多年般熟悉。达春身体僵了僵,紧接着,达春听到自己女儿的哭喊,“爹-一I"
他回头,看见几个身穿皮得勒的汉子推倒了女儿,正在用力扒女儿的嫁衣。
“索都,页特密实,你们要干什么!”达春怒喝道。他终于看清出了伤害自己女儿的是谁,拿着弯刀杀害孩子的是谁。这些人他都认识,杀入放火那帮禽兽他也认识,就是他的部下,还有他自己。
“噢一一噢一一噢!”杀人放火的另一个达春,仰天发出一串狼嚎。紧跟着,周围的破虏军战士全变成了蒙古武士,齐声发出一声咆哮。刹那间,面目变得更加狰狞,幻化为一头头伸着血红舌头的苍狼。
“啊一一一!”达春大叫一声,坐了起来。苍狼,武士,百姓全不见了,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味道。身边是一个大火堆,武士们紧张地围在火堆周围。一种危险的感觉本能地笼罩了达春的全身,站起来,分开人群向外看,只见黑暗处有无数双绿色的灯笼慢慢地靠近。
又是鬼火,看来大军的杀孽的确太重了。达春苦笑了一下,推了推面前的武士,低声问:“怎么回事情,那些鬼火怎么会动?”
没有认回答他,武士们紧张地握着刀,身体明显地在颤抖。
“怎么回事?”达春把声音提高了几分,继续问。
最前方的火把下,中万户额尔德木图惨笑着回答:“狼,这一带是狼窝,咱们睡得太久了。身上得血腥味把狼都给引了过来!””达春吃了一惊,梦中吓出的冷汗顺着脸上淌了下来,擦了把头上的冷汗,大声命令:“把马f绳拴在一起,把让战马受惊。把附近能点燃的东西全点起来,牲畜怕火!
额尔德木图楞了一下,回头看看达春,发现他的眼神己经恢复了宁静。知道大帅这时不是乱命,赶紧命令惊惶失措的武士们照办。几个武士仗着胆子去拉战马,却不料有匹受了惊的战马误解了主人的意思,以为武士欲杀马喂狼。抬起前蹄,踢翻武士,嘶鸣着向狼群冲去
一马受惊,其他战马跟着狂奔,百余匹马排成一条长队队,从狼群中一冲而过。吃人吃惯了的禽兽不愿丧身于马蹄下,咆哮着让开一条路。待最后一匹战马冲过,立刻又冲上前,堵住了缺口。
“好像,好像是狗,野狗!”达春的亲兵乌恩哆嗦着说道。刚才在战马受惊的时候,他试图去拉自己的坐骑,结果差点被坐骑拖进狼群。亡命回逃的路上,砍翻了一头野兽,从尾巴和耳朵的特征分辩出了野狗和野狼的不同。
“胡说,是野狼,不是野狗。野狼怕火,大家把能砍的树都砍倒,做成火把。待会儿从小溪上冲过去!畜生追人全靠鼻子,过了水,它们就闻不到气味了!”达春大声呵斥道。
危急时刻,他又恢复了几分大军主帅的本色。明知道乌恩对兽群的判断可能是对的,亦强行把事实掩盖了过去。野狼怕火,所以大家结伴突围,活命的希望还很大。如果是野狗群,那就有些困难了。江南的野狗早先都是家狗,大军镇压宋人,把人烟稠密的村落杀成了白地,丧了家的狗儿们才吃着昔日主人的尸体回归了原野。这种野狗群在大元灭金时也出现过,对火不像其他野兽那样惧怕,相反,狗群还喜欢跟着火把行动。在凶残程度上,品尝过人类血肉的狗群比狼群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在狩猎时个体之间的配合远远超过了狼群。
草原上长大,自幼与狗为伴的武士们能分辩出狼与狗的区别,达春掩饰的话根本起不到任何鼓舞士气的效果。此地距离江西重镇清江不到二十里,清江城东临赣水,交通便利,曾经为一时繁华之所。而距离城市如此近的地方己经成了野狗的乐窝,可见当年大军南下时到底杀了多少汉人。蒙古武士们瞬间记起了自己制造的杀孽,知道报应到了,一个个哆嗦着,在身边寻找可以点火之物。有人受不了精神压力,狂喊着冲进了狗群,弯刀才挥舞了几下,就落在了地上。弯刀的主人也在那一瞬间被野狗撕成了碎片。
“有弓箭的留下断后,跟本帅用火箭阻击狼群。额尔德木图带着其余众人头前探路,从溪水上趟过去!”关键时刻,达春根本不为狗群中传来的咆哮声所动,沉声命令。
“大帅,末将愿留下阻击!”额尔德木图大声说道。他不敢接这道将令,达春的意思他全明白。所谓探路,其实是让他先行逃走。所谓阻击,则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
“你走吧,记得把咱们写的东西交给垂相l”达春笑了笑,吩咐。那一瞬间,他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纵马横刀的神彩,仿佛一梦之间了悟过人生般,淡然道:“死在我手上的人太多了,回到北方,长生天也不会放过我!”
“大帅,此败乃因文贼乒器太利,非大帅之过l”额尔德木图以为达春还在为丢光士卒而内疚,大声安慰。
“你走吧,记得把咱们写的东西交给A相。如果可能,劝垂相一句,南下后,杀戮不要太重。……”达春转过头,目光投向黑夜中那一双双绿色的眼睛,不再多说一个字。
额尔德木图叹了口气,安排摩下士卒抓紧时间准备火把。逃亡路上,武士们的武器基本丢尽,此时带着骑弓的不过十几人。十几个人中间,还有大半不愿意留下担任阻击。对于那些临战退缩者,达春平生第一次表现了容忍,命令额尔德木图把他们编入突围队伍。
野狗群越聚越大,星星点点的,己经数千双眼睛围着火堆徘徊。达春冲着额尔德木图点点头,伸臂拉开了手里的角弓。
“腾!”羽箭带着火苗,流星一样射进了野狗群里。越迫越近的野狗吓了一跳,互相拥挤着,向后退去。就在这一霎那,额尔德木图伸手点z了路边的野草,然后,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挥舞弯刀,带着大队人马向山溪冲去。山溪一侧迁回的几只野狗葬不及防,被额尔德木图当头砍为两段。(请到17k.com支持指南录,支持正版)
“射箭,射箭,把能点着的东西都点着了l”达春大声命令道,双手不停,把身边的缠了布条的火箭一支接一支射了出去。
骑弓射程没有步弓远,达春的气力也没恢复过来,火箭在达春面前五十步左右落成一个扇面。留下阻击的蒙古武士顺着达春指引的目标,把火箭,点z的树枝,乱纷纷地射了出去。一些长得过高的野草被引燃,发出了滚滚浓烟。烟火中,大队的野狗东窜西跳。
看着野狗群狼狈的样子,达春哈哈大笑,把最后几支羽箭射出后,带着断后的武士奔向了山溪。
溪水很浅,最深处不过膝盖。死里逃生的武士跟在达春身后,趟过溪水,亡命奔逃。在他们身背后,野狗群咆哮着,绕过火场,扑向溪流。
有人被树枝绊倒,摔在在地上,达春停住脚步欲扶他起身,却看到无数双绿色的眼睛从山溪边冲来。
“大帅先走!”黑暗中传来亲兵乌恩的声音,一个身影从地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向西方跑去,身后,一连串绿色的“灯笼”追逐着他的脚步向西,向西。
达春看得肝胆欲裂,转过身体亡命奔逃。此刻他心里己经没有了任何想法,不葬身野狗之口成了人生唯一目标。
不断有人掉队,然后,转身奔向了其他方位。野狗的咆哮声和武士的惨叫声成了这个夜晚的主旋律。达春没命的跑着,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终于,除了身后的犬吠声外,他又听见了流水声。
水声如雷,一条大江横在了面前。黑漆漆的江面不知道有多宽,也不知道渡口在哪里。
达春惨笑着,扔掉了早己熄灭的火把,双手握紧了刀柄。
“大帅,大帅,咱们不能死!”亲兵吉亚哭叫道,所有人都跑散了,可能死于狗口,也可能逃出了生天。此刻的江畔只剩下他和达春两个。混乱中,他丢弃了自己的刀,手中却紧紧着一个火折子,拼命地在江边寻找可以引火之物。
“给你!”达春弯腰将自己丢弃的火把拣起来,塞到吉亚手上。“点着他,向水里走,走到齐胸的地方,扔掉火把向对岸游。这条江水流急,狗群未必敢下水!”
“大帅,我,我不会游泳啊!”吉亚大哭道。江水湍急,野狗不敢游。不会水的人照样得淹死!
"M咱们爷两个就葬在江中吧,比死无全尸好一些!”达春想了想,扔掉了弯刀。转身走向江水,“我也不会游泳,咱们杀了那么多宋人,欠债还钱,不冤了!”
吉亚哭叫着,举着火把跟在了达春身后。群群野狗冲到河边,畏惧地看着走向江水猎物,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追击。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几十道身影,高举着火把,冲到了狗群近前。当先的骑手抛出几点火星,轰地一声,野狗被放倒了一大片。
“噢一一呜一一呜!”受惊的野狗发出阵阵惨号,摇着尾巴逃散开去。
“手雷!”到了此时,吉亚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命运庆幸还是悲哀。火把下,他看到了一身身银亮的恺甲。是破虏军铁骑,他们沿着江畔扫荡了过来。
还没等吉亚从惊诧中长大嘴巴,一个身材单薄的骑手纵马跳入了江水,马背上,那个手举火把的骑手大声喊着:“爹,不要着急,快些上岸!”
“塔娜!”达春迷惑地喊道。惊诧地看着己经离开军营多日的女儿塔娜穿着一身破虏军恺甲,直冲到他的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达春惊讶地问。难道女儿又被破虏军劫持了?可被劫持了,怎么会给她战马?还有武器?
“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赶快上岸,我送你找渡口过江!”塔娜紧张地喊道,伸手拉住达春的路膊,就把他向马背上扯江畔,几个破虏军骑兵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让出一条路来。为首的士兵欲出面阻拦,只听见塔娜厉声大喊:“林将军那里,我自会交代。我爹己经是个提不动刀了老头子,难道破虏军空有仁义之名,连老人也不放过么?”
几个骑兵被问得楞住了,他们属于林琦的独立旅,平素军纪严明,尊老爱幼。但蒙古人的老人算不算在被尊敬范围内,大伙一时绕不过这个弯来。
塔娜跳下马,将达春扶上马背,拉着僵绳,顺着水浅的地方斜着走。她心里知道此刻自己是靠着口舌之利绕住了这些朴实的汉人士兵,待会儿大伙醒悟过来,绝对不会放自己的父亲远遁。
才走出十几步,战马又立在了水里。塔娜抬起头,看见林琦白马银盔,挡在了自己面前。枪尖处寒光闪烁,映亮父亲上下滚动的喉结。
“达春大帅,林某在a江边等你多日了!”白马将军林琦话语如江水般寒。
“他是我爹!”塔娜放下f绳,张开双臂,挤到了林琦马前。
“我知道!”林琦淡淡地回了一句,枪尖依旧点在达春的喉咙上。
“他己经老了!他己经没一兵,不,只剩下一个亲兵了!”塔娜带着哭腔喊,跳起来,欲去抓林琦的马缓绳,却被林琦带马轻巧地避开了。几个破虏军士兵纵马而来,将达春围在了队伍中间。(请到17k.com支持指南录,支持正版)
“我知道他是你父亲。你父亲也知道我是谁!带她下去!”林琦的眉头不自然的皱了一下,声音依然那么冰冷。
西门彪跳下马背,将塔娜拉到一边。绝望的塔娜哭叫着,用力去抓西门彪的双手,却丝毫奈何不了那双有力的臂膀。
“放下我女儿!”达春气愤地喊了一句,虽然己经落入陷阱,他依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西门彪咧了一下嘴,把塔娜丢在了骑兵们中间。几个骑兵用战马围成圈子,阻挡着塔娜继续向林琦靠近。白马将军林琦双手擎枪,眼神中闪动着迟疑。
达春看了看女儿,再看看林琦,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笑了笑,说道:“是林琦将军吧,久仰大名了!小女不懂事,近来给你添麻烦了!”
林琦慢慢地放低了银枪,点点头,应道:“令爱在路上再度为我所截,沿途不安全,我就没放她北返。将军戎马半生,也该放下屠刀,好好歇一歇了!”
“我明白,本帅想跟女儿说几句话,不知道将军可否答应!”达春用挑剔的眼光扫视了林琦一遍,然后,低声问道。
林琦轻轻抬了抬枪,骑兵们让开一条路,放塔娜过来。达春笑着看着女儿走近,拉讨她的手,说道:“林将军是个豪杰,你跟了他,也不算辱没。只是汉人规矩多,今后你要多注意些。咱们蒙古人嫁出去的女儿便是夫家的人,即便在夫家受了委屈,家族也不能替她出头。若是家族与夫家起了冲突,按咱蒙古族规矩,出了门的女儿要站在丈夫马前,替他持盾递箭,而不是站在战场中间拖双方后腿!”
所有人都楞住了,谁也没想到死到临头的达春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被父亲拉住的塔娜泣不成声,泪注注的双眼看向林琦,却看到心上人早己将头偏向了远方。
“去吧!孩子!”达春m转塔娜的身体,冲着林琦的方向推了一把。还没等女儿稳住身体,达春的手一抬,抓住了林琦的银枪。
“啊!”猛然感到了枪尖上传来的压力,林琦的手本能地向后撤了撤,然后,微微一用力,顺势刺了下去。
11璞!”血光四溅,达春的身体晃了晃,栽下战马。被火把照亮的江水瞬间被染得殷红,达春手在水里抓了抓,仿佛放不下什么,又松了松,登时气绝。
“爹!”塔娜抱着自己的父亲哭叫道。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后,发现父亲己经没了生机,放下尸体,拉出马刀,径直向林琦砍去。
“叮!”林琦的枪身轻扫,打在了马刀的侧面。塔娜捏拿不住,马刀脱手而出。西门彪等人见到此景,知道无法帮忙,悄悄地向岸边退去。
塔娜穿过人群,疯跑数步,拣回马刀,再次冲向林琦。一边乱砍,一边喊道:“你杀了我爹,他己经没有一兵一卒。他己经是个老人,你连老人也杀,与他有什么分别!”
林琦的银枪动了动,马刀再次落水。紧接着,塔娜拣回马刀,再次冲上:“姓林的,你最好把我也杀了,否则,我一定会回来报仇!”
“如果我到了草原上,做了你父亲和你父亲同样的事,你自然可以替族人找我报仇。但是在江南,任何蒙古人都没有资格提‘报仇,二字l”林琦又一次将塔娜的长刀磕飞,冷冷地说道。
塔娜楞住了,忽然间丧失了拣刀的勇气。跌跌撞撞地走到父亲尸体边,放声大哭。
“唉!”在岸边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西门彪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林琦今晚一枪刺下,恐怕一生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可蒙古人和汉人的恩怨纠葛,又怎是几句爱恨说得完。林琦今晚说得好,如果破虏军到了草原,做了蒙古人在江南做过的同样事情,蒙古人自然有资格替族人复仇。
而这个年代,死在江南大地上的蒙古人,却永远没有报仇的资格。
江风呼啸着刮了起来,带着沉沉的水流声在两岸激荡。重重风声与水声之间,低低的哭泣越传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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