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连琐
庄子认为死亡是对人生苦难的解脱,是快乐,死了妻子鼓盆而歌。随着时间推移,庄子式对死的达观逐渐被对死的恐怖代替,人们想像:死是阴冷的,鬼盼望返回人世。早期志怪作品写男鬼,后来渐渐被女鬼取代。《搜神记·吴王小女》写吴王夫差女儿紫玉跟平民子弟韩重相恋,夫差不同意,紫玉郁闷而死。韩重祭墓,紫玉出来邀请韩重进墓,结为夫妻。韩重拿着紫玉送的明珠见吴王,夫差认为韩重是盗墓者而且诬蔑他的女儿,要治罪。紫玉出现在吴王面前,说明前因后果。吴王夫人听说,出来拥抱女儿,紫玉像烟似地消失了。从汉魏小说开始,爱情有使死人复活、枯骨再生的力量,成了小说家、戏剧家最常采用的模式。
聊斋女鬼美丽动人,演出了一幕幕缠绵的爱情故事。
喜爱诗歌的少女连琐17岁夭折,连续20年深夜荒郊苦吟“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杨于畏给她续上“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两人相爱,连琐复活。
连琐
伍秋月的父亲懂阴阳,在伍秋月夭折时,立石写道:“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伍秋月在阴冷的地下等待命中注定的情人,等了30年,王鼎来到,伍秋月重返人间。
小谢和秋容,一对小鬼女,像人世间没读过多少书的顽皮少女,先是跟耿生嬉闹捣蛋,后来在跟黑社会拼搏中建立了深厚情谊,终成眷属。
聂小倩摆脱恶鬼的控制,跟刚直的书生宁采臣结为连理,回到人间。
除了演绎人鬼恋之外,聊斋女鬼有比六朝小说更丰富的社会背景和思想内涵。有的外国留学生纳闷:都说中国古代封建,可聊斋不少男女见面就上床。我对留学生说,这类故事都有它特别的缘故,《梅女》这个人鬼恋的故事却写相爱男女坚决不上床,就是因为它涉及到更深刻的社会问题,吏治黑暗的问题。
梅女
《梅女》写一个叫封云亭的人,外出时住到一个房子里,看到墙上有女人的影子,皱着眉头,伸着舌头,脖子上套着绳索,是吊死鬼。这吊死鬼大白天从墙上走下来,请求封云亭把房梁烧掉,那样她就可以在泉下得到安宁。封云亭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主人。主人对他说,十年前这房子是梅家故宅,夜里进来小偷,被梅家的人抓住送到官府。官府审案的典史收了小偷三百铜钱,就说这个深夜逾墙入室的人不是小偷,是梅女的情人。梅女受到极大污辱,气愤地吊死了,梅家夫妇也相继死去。封云亭出钱烧了房梁,梅女来感谢她。封云亭想跟她谐鱼水之欢,被拒绝。梅女说,我如果这样做,生前被诬陷的罪名就洗不掉了。梅女给封云亭介绍个鬼妓。后来地方上的典史也来找封云亭,说他很想念死去的老婆,能不能帮忙在阴世找找她?封云亭把鬼妓叫来,想让鬼妓给问一下。鬼妓一到,原来正是典史的妻子!典史拿巨碗砸过去,鬼妓消失,来了阴间妓院的老鸨,对典史破口大骂:你本是浙江一个无赖,拿钱买了个典史小官,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做官有什么清白?哪个人袖筒有三百铜钱,你就当他是你亲爹了。你贪赃枉法搞得神怒人怨,你死了的爹娘哀求阎王,情愿把媳妇送到阴司的青楼代你还债!梅女出来,用长簪刺典史,典史狼狈而逃,回到寓所一命呜呼。梅女自杀后已经托生到一个孝廉家做女儿,因为前世冤情没得到申雪,梅女的魂灵留在阴世寻找报仇的机会,再世为人的孝廉女是个整天伸着舌头的傻女。梅女报仇后,封云亭娶傻女为妻。梅女灵魂回归,傻女成了聪明的美女。
梅女这个爱情故事里蕴含着深刻的社会内容,三百铜钱一条人命,贪官污吏之恶劣,真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现实生活中受冤的平头百姓只能冤沉海底,不可能向赃官复仇;现实中人不能做的事,鬼做了,痛快淋漓,大快人心。
聊斋鬼故事奇想奔驰,现实生活中异想天开的事,幽冥世界唾手可得。读书人朱尔旦跟朋友打赌,深夜到十王殿把面目狰狞的判官背出来,而且开玩笑地说:请判官有空时到家里来玩。判官果然来了,跟朱尔旦成了好朋友。朱尔旦写文章总写不好,陆判断定,这是因为朱尔旦“心之毛窍塞矣”,趁朱尔旦熟睡的时候剖开他的肚子,一条一条整理,再从阴世千万颗心中挑了颗聪明的心给他换上,朱尔旦从此下笔千言。他得陇望蜀,要求陆判给自己不够美丽的妻子换个头,陆判果然找来个美人头,趁着朱妻酣睡的功夫,切瓜一样切下她的脑袋换上。朱尔旦的妻子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画中人,只不过脖子上有条淡淡的红线,脸面跟颈部肤色略有不同。头颅移植,现代医学至今不能解决的难题,300年前在聊斋先生笔下易如反掌。
幽冥世界的社会组织、伦理道德、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经常是对现实社会的模仿。人到阴世受审,受罚,打官司,因果报应是阴间律法的中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聊斋宫《罗刹海市》场景“马骥泛海”
聊斋宫《罗刹海市》场景“龙宫婚礼”
蒲松龄还天才地把仙乡和鬼域组合在一起,创造了著名的聊斋故事《罗刹海市》。美男子马骥弃儒从商泛海来到“大罗刹国”。“罗刹”是梵语的“恶鬼”,成了国名,意味深长。罗刹国以貌取人,以丑为美,越丑官越大,宰相长着三个鼻孔,两个耳朵都像牲口一样背生。官位低一点就丑得差一点,长得多少像个人样的人,穷得吃不上饭。俊美的马骥在罗刹国成了最丑的人,人们看到他就吓跑了。当马骥以煤涂面作张飞时,罗刹国的人惊叹:你原来那么丑现在这么漂亮,推荐他做官。马骥不愿意易面目求荣显,退隐回山村。他跟村民一起去海市,遇到龙宫太子,被带到龙宫。马骥大展雄才,一首赋使他文名遍四海,飞黄腾达,做了龙宫驸马,经常跟美丽贤慧的龙女在龙宫玉树下诗词唱和。罗刹国黑石为墙,以丑为美,龙宫晶明耀眼,唯才是举,两个截然不同的所在,由马骥相得益彰地联缀起来,通过同一个人物在不同国度天差地别的遭遇,蒲松龄对黑白颠倒的现实社会发出锋利的檄文。篇末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意思是说:社会上的人都用假面迎合世人,世情像鬼域一般的阴冷。人们都喜欢坏的东西,一个人如果公然以正人君子的面貌在社会出现,不被你吓得逃走的人,大概就很少见了。蒲松龄把深刻的社会现实巧妙地隐化在荒诞的神鬼狐妖形式之中,产生了强烈的艺术魅力。法国汉学家克罗德·罗阿说:《聊斋志异》是世界上最美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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