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楚汉风云录(2)
刘邦在军事斗争的同时,非常重视政权的建设。当他从汉中杀回,重新占据了关中的第二年,他一方面派人东征,收复了河南一带的大片土地,集聚兵力准备东下与项羽争锋,一方面,却“于是置陇西、北地、上郡、渭南、河上、中地郡”,又“缮治河上塞,诸故秦苑囿园池皆令人得田之”。他的行政长官已派到今甘肃的临洮、庆阳,他的守边部队已派到今内蒙古的河套一带去整修城障。明陈子龙说:“未出关争衡而先收边地,立基本,自固之策也。”(《史记测义》)接着又下令“除秦社稷,更立汉社稷”。俨然建国矣。当他东征被项羽打败,连忙于六月立刘盈为太子,大赦罪人,令太子守栎阳。明何孟春说:“汉王败彭城下,诸侯叛汉归楚,王至荥阳,楚攻之急,乃迁栎阳,立子盈为太子以系人心,知有国本矣。复如荥阳,命萧何侍太子守关中,立宗庙社稷。史称帝‘规模宏远’,岂待定天下而始见之?”(《史记评抄》)
三说刘邦的善于权变和从善如流,在笼络人心方面,尤为见长。《项羽本纪》写鸿门宴前有一段文字:
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柰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
刘邦在仓皇中听说张良认识项伯时,一句“孰与君少长?”说明他一瞬间就有了收买项伯的念头,而又很快得到成功的实施。在广武战场,刘邦数落项羽十大罪状,挨了一箭:
项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匈(胸),乃扪足曰:“虏中吾指!”汉王病创,卧,张良强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于汉。(《高祖本纪》)
反应多么的快,关键时刻多么坚强、多么忍耐。为了稳定军心,不长敌人气焰、灭自己威风,他秀得多么好,又掩饰得多么好。当韩信灭齐后要求做假齐王时,刘邦气不打一处来且张口骂娘,张良、陈平赶紧踩脚,他话到口边立刻转弯,顺水推舟满足了韩信的要求,事见《淮阴侯列传》: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事亦见《留侯世家》。宋人杨万里《读子房传》:“笑赌乾坤看两龙,淮阴目动即雌雄。兴王大计无寻处,却在先生一蹑中。”意思是张良(其实是陈平)踩了他一脚,关系到整个楚汉相争的大局。虽说这一脚踩得好,也要被踩的人配合得好。一般人思想转弯都得有个过程,在刘邦则是条件反射、报应立响,这是一种素质。
刘邦在对待儒生的态度上是前后矛盾的。从本性上说,他厌恶儒生,经常骂儒生为“腐儒”“竖儒”,表现出十分厌恶的态度。
初,沛公引兵过陈留,郦生踵军门上谒(名刺)曰:“高阳贱民郦食其,窃闻沛公暴露,将兵助楚讨不义,敬劳从者,原得望见,口画天下便事。”使者入通,沛公方洗,问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对曰:“状貌类大儒,衣儒衣,冠侧注。”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使者出谢曰:“沛公敬谢先生,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郦生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惧而失谒,跪拾谒,还走,复入报曰:“客,天下壮士也,叱臣,臣恐,至失谒。曰‘走!复入言,而公高阳酒徒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延客入!”(《郦生陆贾列传》)
又如对待随何,他曾策反英布归汉,牵制项羽于齐数月,使刘邦赢得先机,最终打败项羽,功劳不可谓不大。然而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他却因为厌恶儒生,差点把随何的功劳给忽略了,然而当随何提出抗议时,他纠正得也非常之快:
项籍死,天下定,上置酒。上折随何之功,谓何为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随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齐也,陛下发步卒五万人,骑五千,能以取淮南乎?”上曰:“不能。”随何曰:“陛下使何与二十人使淮南,至,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贤于步卒五万人、骑五千也。然而陛下谓何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上曰:“吾方图子之功。”乃以随何为护军中尉。(《黥布列传》)
因为当皇帝离不开儒生的帮助,所以刘邦对儒生的厌恶不得不有所收敛,不喜欢也得喜欢。有两个儒生帮了他的大忙。一个是陆贾: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郦生陆贾列传》)
另一个是叔孙通。刘邦虽然性好狎侮,但他看到在宫殿上“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时,也感觉到当皇帝没有威仪是个严重的问题。是叔孙通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高帝曰:“得无难乎?”……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遂与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习之月余,叔孙通曰:“上可试观。”上既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肄,会十月。
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十月。仪:……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讙哗失礼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刘敬叔孙通列传》)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汉十二年(前195)刘邦讨伐英布后,路过鲁地,以太牢祭祀孔子,开启了后世帝王尊孔的先河。
四说刘邦的幽默感。幽默感是处理复杂关系的润滑剂,对于一个领袖人物来说,幽默感是一种人格魅力。当韩信自信地说:“臣多多而益善耳”,刘邦笑着说:“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这句话虽有“狎侮”的意思,亦有一定幽默的成分。《高祖本纪》载:
(汉九年)未央宫成。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
这是当着群臣的面和老爷子开玩笑,口无遮拦,说老爷子过去偏心,要老爷子说说现在他和二哥比较,到底谁的产业更多,于是有人带头呼万岁,大家跟着呼万岁,未央前殿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这种玩笑不会让老爷子下不来台,其作用恰恰是活跃了宴会的气氛,造成皆大欢喜。晚唐诗人唐彦谦《仲山》诗提到这事,加以冷嘲道:“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乡里旧山河。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毛泽东似乎很欣赏这首诗,不但在《汉书?高帝纪》上眉批过,还专门在笺纸上书写过。
换了一个场合,刘邦也会表现出他性格中冷峻的一面。几年前在广武战场与项羽对峙时,老爷子被项羽放到大菜板上,胁迫刘邦投降,那一次的“玩笑”开得很大,是一场黑色幽默:
(汉之四年)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项王从之。(《项羽本纪》)
很多人都举此事,说刘邦是个无赖。这话欠公平。事实上,项羽耍的也是无赖手段。面对这样的情况,越是示弱,太公就越有性命之忧。不如赌一把,表现得毫不介意,事实上,正是刘邦这几句话保住了太公的性命。这几句几近无赖的话,是一种黑色幽默,是一物降一物。项羽还真被治住了。当然,项伯也起了作用,这是刘邦的人情。
五说刘邦的文采。刘邦好楚歌,也能做歌词:
十二年,十月……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高祖本纪》)
宋人林宽《歌风台》诗云:“蒿棘空存百尺基,酒酣曾唱大风词。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尽解诗。”《留侯世家》记载了他的另一首歌:
戚夫人日夜待御,赵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汉十二年,上从击破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叔孙太傅称说引古今,以死争太子。上详许之,犹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上怪之,问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公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四人为寿已毕,趋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柰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
做皇帝也有无可奈何之时,诗言志,这首诗就抒发了刘邦的无可奈何之情。他最后的表态也是一种顾全大局,有一种“身后是非谁管得”的悲凉。刘邦还非常懂得文艺有聚散人心的作用,在垓下以楚歌为武器从心理上摧毁项羽: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羽本纪》)
总之,班固说刘邦“好谋能听”,说他“虽日不暇给,而规模宏远”,对此,司马迁也只有表示敬服。
当然,刘邦也是凡人,在他身上,毛病很多。司马迁本着史家“不虚美,不隐恶”的精神,还历史以一个真实的刘邦。《史记》中既记载了刘邦的历史功绩和从善如流、坚韧不拔的领袖品质,也如实地记载他好逸恶劳、贪酒好色等市井习气,以及刻薄,关键时刻不近人情的表现。
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读虽)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柰何弃之?”于是遂得脱。(《项羽本纪》)
在逃难中将儿女推下车的做法,是太过无情了,他当时还对滕公(夏侯婴)大动肝火。所以有人说刘邦不慈不孝,也不是没有根据的。吕后对此事却念念不忘,夏侯婴一直为官太仆奉车,刘邦死后,仍为太仆侍奉孝惠皇帝,孝惠帝死后,仍以太仆侍奉吕后,直到文帝时,仍为太仆。一直是皇室的近侍。
明人杨慎《临江仙》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后被用作《三国演义》卷首词。《史记》中的有些故事,如果不是白纸黑字地写着,今天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是渔樵笑谈,是戏说刘邦。
例如,《楚元王世家》载:
高祖兄弟四人,长兄伯,伯蚤卒。始高祖微时,尝辟事,时时与宾客过巨嫂食。嫂厌叔,叔与客来,嫂详为羹尽,栎釜,宾客以故去。已而视釜中尚有羹,高祖由此怨其嫂。及高祖为帝,封昆弟,而伯子独不得封。太上皇以为言,高祖曰:“某非忘封之也,为其母不长者耳。”于是乃封其子信为羹颉侯。而王次兄仲于代。
“羹颉侯”一作“颉羹侯”,颉是刮的意思。刘邦说大嫂的做法“不长者”,他这个做法就“长者”吗?清黄仲则有《羹颉侯冢》绝句,将此事和广武战场事合而咏之:“掩釜何如轹釜来,区区恩怨事堪咍。可知大度输臣叔,肯向军前乞一杯!”讽刺说大嫂诚不若刘邦之大度,在父亲将被烹之时居然说得出“分我一杯羹”那样的玩笑话。
又如《张丞相列传》载:
昌为人强力,敢直言,自萧、曹等皆卑下之。昌尝燕时入奏事,高帝方拥戚姬,昌还走,高帝逐得,骑周昌项,问曰:“我何如主也?”昌仰曰:“陛下即桀、纣之主也。”于是上笑之,然尤惮周昌。
这一段君臣间的打闹,完全没有一点文化的样子,要不是司马迁予以实录,无法凭空想象。《郦生陆贾列传》载:
(郦生)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骑士适郦生里中子也,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莫为我先。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余,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
骑士之言表明了刘邦在当时的口碑。“溺儒冠”的做法,几近流氓。又喜欢一边洗脚一边会客,《史记》中凡两见,一次是倨见郦生,事在汉二年(前205):
沛公至高阳传舍,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而见郦生。郦生入,则长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沛公骂曰:“竖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生曰:“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于是沛公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坐,谢之。(《郦生陆贾列传》)
另一次是倨见英布,事在汉三年(前205)随何赚英布叛楚归汉,正在兴头上,不料受到刘邦的倨见,退了神光,差点自寻短见:
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出就舍,帐御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于是乃使人入九江。(《黥布列传》)
这种前倨后恭、恩威兼施的驭人术,正是刘邦一贯的伎俩。《韩信卢绾列传》载,陈豨死后,刘邦欲就地任命将领,当周昌领来四个壮士时,刘邦先是劈头乱骂,骂得四个人都不敢吭声,随后他又将这四个人各封千户,并命为将:
上问周昌曰:“赵亦有壮士可令将者乎?”对曰:“有四人。”四人谒,上谩骂曰:“竖子能为将乎?”四人惭伏。上封之各千户,以为将。左右谏曰:“从入蜀、汉,伐楚,功未遍行,今此何功而封?”上曰:“非若所知!陈豨反,邯郸以北皆豨有,吾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今唯独邯郸中兵耳。吾胡爱四千户封四人,不以慰赵子弟!”皆曰:“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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