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史记》精华(3)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92]，此可谓知兵矣[93]。”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94]，因置以为上将军[95]，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96]。行至安阳[97]，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98]。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99]，我承其敝[100]；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101]，必举秦矣[102]。故不如先斗秦赵[103]。夫被坚执锐[104]，义不如公；坐而运策[105]，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106]，贪如狼，强不可使者[107]，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108]，身送之至无盐[109]，饮酒高会[110]。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111]，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112]，军无见粮[113]，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114]，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115]，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116]，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117]，非社稷之臣[118]。”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119]，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120]。”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121]。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122]。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123]，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124]。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巨鹿。战少利[125]，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126]，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127]，无一还心[128]。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129]。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130]，莫敢纵兵[131]。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132]。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133]。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134]，无不膝行而前[135]，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章邯军棘原[136]，项羽军漳南[137]，相持未战。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138]。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139]。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140]，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141]，下无可为者[142]。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143]；战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将军孰计之[144]。”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145]，北坑马服[146]，攻城略地[147]，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148]，开榆中地数千里[149]，竟斩阳周[150]。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151]。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152]。彼赵高素谀日久[153]，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154]，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155]。夫将军居外久，多内[156]，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157]，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158]，约共攻秦，分王其地[159]，南面称孤[160]。此孰与身伏质[161]，妻子为僇乎[162]？”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163]，欲约[164]。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165]，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166]，大破之。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167]。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168]，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169]。

　　到新安[170]。诸侯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171]，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172]，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173]，轻折辱秦吏卒[174]。秦吏卒多窃言曰[175]：“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将微闻其计[176]，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177]。”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

　　写项羽投入反秦起义的主要经历。着重写了杀太守、立怀王、斩宋义、战巨鹿、降章邯、坑杀秦卒等重大事件。

　　[1]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2]陈涉：即陈胜。大泽：大泽乡，在安徽宿州东南刘村集。[3]通：人名，指殷通，当时为会稽郡代理郡守。[4]江西：长江从九江到南京的一段，是由西南向东北流的，古人称今长江下游北岸、淮水以南地区为江西，而称自此以下的长江南岸地区为江东。[5]公：古代对男子的尊称。[6]亡：逃亡，避匿。[7]诫：吩咐。[8]须臾：一会儿。[9]眴（shùn）：目动。指以目示意。[10]可行矣：可以行动了。双关语。[11]印绶：指会稽守的官印。绶，穿系印钮的带子。[12]门下：指会稽守官府内的侍卫人员。[13]数十百人：数十人，乃至上百人。[14]（zhé）伏：同“服”，因恐惧而屈服。[15]故所知豪吏：从前所结识的有势力的官吏。[16]谕以所为起大事：把所以要举行起义的道理告诉他们。[17]下县：指会稽郡所辖各县。[18]部署：分派。校尉、候、司马：泛指将军以下各级军官。校尉，官名，地位在将军之下。候，地位次于校尉。司马，军中主管司法的官。[19]主：主办。[20]伏：通“服”。[21]裨（pí）将：副将，[22]徇：镇抚。[23]广陵：秦县名，治今江苏扬州。[24]陈王：即陈胜。[25]矫：假托。[26]上柱国：此为沿用战国时楚国的官名，地位相当于后世的丞相。[27]东阳：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天长西北。[28]令史：县令属下的小吏。[29]信谨：诚实恭谨。[30]长者：指恭谨厚道的人。[31]无适用：没有合适的人选。[32]便：就，即。[33]异军苍头特起：建立一支独特的军队，以青布裹头，以显示与众不同。[34]先古：上世，祖上。[35]暴：突然。[36]世所指名：指为世人所注目。[37]黥布：即英布，项羽的猛将，后投刘邦，封淮南王，谋反被杀。蒲将军：史失其名。[38]下邳：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邳州南。[39]彭城：秦县名，在今江苏徐州。[40]距：通“拒”。[41]首事：指首先起义。[42]未闻所在：不知下落。[43]倍：通“背”。[44]胡陵：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鱼台东南。[45]梁地：泛指战国时魏国之地。[46]章邯：秦军主帅。栗：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夏邑。[47]别将：分统一支军队的将领。[48]薛：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滕州东南。[49]别攻：分兵攻打。襄城：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襄城。[50]定死：确实已死。[51]沛：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沛县东。[52]居鄛（cháo）：亦作“居巢”，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桐城南。[53]素居家：一向隐居在家。[54]怀王入秦不反：指战国时楚怀王熊槐（前328—前299年在位），应约与秦昭王会见，被秦国扣留。秦国要求楚国割地，怀王不从，竟死于秦。反，同“返”。[55]楚南公：人名，善言阴阳。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最恨秦国，灭秦的必定是楚人。三户，极言其少。[56]蜂午：犹言蜂起，蜂拥而起。[57]楚怀王孙心：楚怀王之孙名心者。[58]盱台（xūyí）：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盱眙东北。[59]亢父（gāngfǔ）：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济宁南。[60]田荣：故齐王族。龙且：楚骁将，当时为司马。东阿：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阳谷东北。[61]假：田假。[62]假相：齐王田假之相。[63]数（shuò）：屡次。趣（cù）：催促。[64]与（yù）国：即盟国。[65]市：做交易。[66]城阳：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鄄城。[67]濮阳：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濮阳南。[68]定陶：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定陶西北。[69]略：攻取。雝丘：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杞县。[70]李由：秦丞相李斯之子，时为三川郡守。[71]外黄：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杞县东北。[72]比：等到。定陶在东阿西南，“北至定陶”理不可通，今从《汉书》改。[73]益：渐渐。[74]少：稍稍，略微。惰：懈怠。[75]为君畏之：替你感到害怕。[76]高陵君显：高陵君是封号，显为人名。[77]论：断定。[78]徐行：慢慢地走。指有意拖延些日子。[79]及祸：遭祸。[80]益：增加。[81]陈留：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开封东南。[82]军：驻扎。[83]砀（dàng）：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砀山。[84]赵歇：赵王族之后，张耳、陈馀拥立他为赵王。[85]巨鹿：秦县名，当时亦为巨鹿郡治所，在今河北平乡西南。[86]甬道：两侧筑墙为屏障的通道。[87]之：到。[88]自将之：自己统领军队，掌兵权。[89]司徒：古代掌教化的官，这里可能是虚号。[90]令尹：楚国的最高官职，掌军政大权。[91]砀郡长：砀郡的行政长官。[92]征：征兆。[93]知兵：懂得用兵。[94]说（yuè）：通“悦”。[95]上将军：军队的主帅。[96]卿子冠军：当时楚军对最高统帅宋义的称呼。卿子，对男子的尊称，与称公子含义相近。[97]安阳：古邑名，在今山东曹县东南。[98]搏牛之虻（méng）不可以破虮虱：攻击牛的虻，不能用来破（牛身上的）虮虱。比喻楚军的主要目标是击秦，而不在于攻破包围巨鹿城的章邯。虻，牛虻。虮虱，指虱子。虮为虱卵。[99]罢：通“疲”。[100]承其敝：乘秦军疲惫。[101]鼓行：击鼓而行。指大张旗鼓地进军。[102]举：攻取。[103]先斗秦赵：让秦、赵先打起来。[104]被（pī）坚执锐：披上坚固的盔甲，手持锐利的兵器。指冲锋陷阵。被，通“披”。[105]运策：运用谋略。[106]很：指不听从命令。[107]强（jiàng）：固执。以上几句，都暗指项羽。[108]乃遣其子宋襄相齐：宋义此举，是想与田荣修好，消除齐、楚之间的隔阂。[109]无盐；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东平东南。[110]高会：大宴会。[111]戮力：合力。[112]芋菽：薯类和豆类。[113]见（xiàn）粮：现粮。见，同“现”。[114]因赵食：依凭赵地，取粮而食。[115]新造：新建立。[116]埽境内：指倾楚地之兵。埽，同“扫”，尽。[117]恤：体恤。徇其私：指考虑一己的私利。徇，曲就。[118]社稷之臣：指忠公体国之臣。社稷，古代帝王、诸侯所祭祀的土神和谷神，是国家的象征。[119]即其帐中：就在宋义的军帐中。[120]阴令：密令，暗中命令。[121]枝梧：指抵触，不顺从。[122]假：代理。[123]及之齐：在齐国赶上他。[124]当阳君：即黥布。[125]少利：稍有进展。[126]破釜甑（zèng）：砸毁食具。釜，锅。甑，瓦器，用以蒸煮食物。[127]必死：决死战。[128]无一还心：不让一人有畏缩后退之心。[129]虏：俘获。[130]壁：营垒。[131]纵兵：出兵作战。[132]从壁上观：依凭营垒观战。[133]惴恐：恐惧。[134]辕门：军门。古代行军以车为阵，营前竖车辕相对为门，故称辕门。[135]膝行：跪在地上，用双膝行进。[136]棘原：古地名，在今河北平乡南。[137]漳南：漳水南岸。[138]让：责备。[139]长史欣：即司马欣。长史，大将军、丞相等的下属官吏，为诸史之长。请事：请示对有关事情的指令。[140]司马门：宫廷的外门。[141]赵高：秦宦官。秦始皇死后，他矫诏杀太子扶苏，立胡亥为二世皇帝，把持朝政，后杀二世，立子婴，自己为子婴所杀。中：指宫廷。[142]下：居下位的人。[143]疾妒：嫉妒。[144]孰计之：仔细考虑这事。[145]南征鄢郢：前279年，白起伐楚取鄢，次年又攻破楚都郢。鄢，在今湖北宜城。郢，在今湖北江陵。鄢、郢都做过楚国的都城。[146]北坑马服：前260年，白起破赵长平军，射杀赵军主帅赵括，坑杀降卒四十余万。马服，赵括的父亲封马服君，赵括承袭父爵，故称。[147]略地：攻取土地。[148]戎人：指匈奴。[149]榆中：地区名，在今内蒙古包头以南河套一带。[150]阳周：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子长西北。[151]以法诛之：利用法律诛杀功臣。[152]滋益多：越来越多。[153]素谀：一贯阿谀奉承。[154]塞责：对应尽的责任敷衍了事。[155]更代：代替。[156]多内：指朝廷内多有仇怨之人。，通“隙”，裂缝。引申为仇隙。[157]孤特独立：指孤立无援。孤、特、独三字同义，都是孤立的意思。[158]还兵：指杀回秦地。与诸侯为从：指与东方起义军联合起来。从，同“纵”。[159]王（wàng）：称王。[160]南面称孤：指登王位。[161]孰与：表示比较两种情况哪一种好些。伏质：指被杀。质，铁砧板，腰斩人的刑具。，同“斧”。质，通“锧”。[162]僇：通“戮”，诛杀。[163]候始成：军候名始成者。[164]约：缔约。[165]三户：即三户津，漳水上的渡口，在今河北磁县西南。[166]汙（yū）水：漳水支流，在河北临漳西，今已干涸。[167]洹（huán）水：即今河南安阳北面安阳河。殷虚：即殷墟，殷都遗址，在今河南安阳西之小屯村。[168]雍：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凤翔南。[169]前行：先锋。[170]新安：古邑名，在今河南渑池东。[171]异时：从前。故：原本。繇使屯戍：服劳役或驻守边疆。秦中：即关中。[172]无状：不善。[173]奴虏使之：像使唤奴隶那样役使他们。虏，奴仆。[174]轻：轻易。折辱：侮辱，屈辱。[175]窃言：私下计议。[176]微闻其计：暗中探听到他们的谋划。[177]都尉翳：都尉董翳。都尉，低于将军的官职。

　　行略定秦地[1]。函谷关有兵守关[2]，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3]，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4]。沛公军霸上[5]，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6]：“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7]，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8]，为击破沛公军！”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9]，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10]，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11]，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