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史记》精华(5)

　　是时，汉还定三秦[17]。项羽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18]，齐、赵叛之，大怒。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19]，以距汉。令萧公角等击彭越[20]。彭越败萧公角等。汉使张良徇韩，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21]，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齐欲与赵并灭楚。”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征兵九江王布。布称疾不往，使将将数千人行。项王由此怨布也。汉之二年冬[22]，项羽遂北至城阳，田荣亦将兵会战。田荣不胜，走至平原[23]，平原民杀之。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24]，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25]，多所残灭。齐人相聚而叛之。于是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反城阳。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春[26]，汉王部五诸侯兵[27]，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28]。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29]，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30]，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31]。汉军却，为楚所挤[32]，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33]。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34]，扬沙石，窈冥昼晦[35]，逢迎楚军[36]。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37]，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38]。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柰何弃之？”于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39]不相遇。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40]，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41]，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至荥阳[42]，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43]，复大振。楚起于彭城，常乘胜逐北，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44]，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

　　项王之救彭城，追汉王至荥阳。田横亦得收齐，立田荣子广为齐王。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45]。汉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46]，以取敖仓粟[47]。

　　汉之三年[48]，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恐，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

　　项王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49]，今释弗取[50]，后必悔之。”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51]。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52]，举欲进之。见使者，详惊愕曰[53]：“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更持去，以恶食食项王使者[54]。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55]。”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56]。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57]，王可以间出[58]。”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59]，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60]，傅左纛[61]，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62]。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信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汉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守荥阳[63]。周苛、枞公谋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乃共杀魏豹。楚下荥阳城，生得周苛[64]。项王谓周苛曰：“为我将，我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曰：“若不趣降汉[65]，汉今虏若，若非汉敌也。”项王怒，烹周苛，井杀枞公。

　　汉王之出荥阳，南走宛、叶[66]，得九江王布，行收兵，复入保成皋。汉之四年，项王进兵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走脩武[67]，从张耳、韩信军[68]。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汉使兵距之巩[69]，令其不得西。

　　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70]，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汉王得淮阴侯兵[71]，欲渡河南。郑忠说汉王，乃止，壁河内[72]。使刘贾将兵佐彭越[73]，烧楚积聚。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74]，就敖仓食。

　　项王已定东海来西[75]，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76]。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77]，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78]，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79]，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80]，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项王从之。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81]，老弱罢转漕[82]。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83]，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84]。”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85]，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86]。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87]，乃项王也。汉王大惊。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88]。汉王数之[89]，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90]。汉王伤，走入成皋。

　　项王闻淮阴侯已举河北，破齐、赵，且欲击楚，乃使龙且往击之[91]。淮阴侯与战，骑将灌婴击之[92]，大破楚军，杀龙且。韩信因自立为齐王。项王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淮阴侯。淮阴侯弗听。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绝楚粮。项王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曰[93]：“谨守成皋，则汉欲挑战[94]，慎勿与战，毋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诛彭越，定梁地，复从将军。”乃东行击陈留、外黄[95]。

　　外黄不下。数日，已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欲坑之。外黄令舍人儿年十三[96]，往说项王曰：“彭越强劫外黄[97]，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岂有归心？从此以东，梁地十余城皆恐，莫肯下矣。”项王然其言，乃赦外黄当坑者。东至睢阳[98]，闻之皆争下项王。

　　汉果数挑楚军战，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99]。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货赂。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刭汜水上[100]。大司马咎者，故蕲狱掾，长史欣亦故栎阳狱吏，两人尝有德于项梁，是以项王信任之。当是时，项王在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眛于荥阳东[101]，项王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

　　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102]，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103]，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104]，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匿弗肯复见[105]。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106]，故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107]。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108]，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109]。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110]，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111]，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112]，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113]。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柰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114]，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115]。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116]，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117]，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118]，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119]。”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120]，屠城父[121]，至垓下[122]。大司马周殷叛楚[123]，以舒屠六[124]，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125]，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126]，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127]，时不利兮骓不逝[128]。骓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柰若何！”歌数阕[129]，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130]，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131]，直夜溃围南出[132]，驰走。平明[133]，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134]。项王至阴陵[135]，迷失道，问一田父[136]，田父绐曰[137]：“左”[138]。左，乃陷大泽中[139]。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140]，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141]。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142]，必三胜之[143]，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144]，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145]。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146]。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147]，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148]，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149]。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150]。乌江亭长船待[151]，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152]，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153]？”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154]。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155]，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156]，曰：“若非吾故人乎[157]？”马童面之[158]，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159]，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160]，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161]，皆是。故分其地为五[162]：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163]，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诸项氏枝属[164]，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赐姓刘。

　　写楚、汉相争的全过程。主要写了以下一些事件：逐杀义帝，击破田荣，彭城大战，荥阳合围，对峙广武，割地鸿沟，四面楚歌，垓下突围，斩将刈旗，自刎乌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