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史记》精华(13)

　　太尉绛侯勃不得入军中主兵。曲周侯郦商老病[26]，其子寄与吕禄善。绛侯乃与丞相陈平谋，使人劫郦商[27]，令其子寄往绐说吕禄曰[28]：“高帝与吕后共定天下，刘氏所立九王[29]，吕氏所立三王[30]，皆大臣之议，事已布告诸侯，诸侯皆以为宜。今太后崩，帝少，而足下佩赵王印，不急之国守藩[31]，乃为上将，将兵留此，为大臣诸侯所疑。足下何不归将印，以兵属太尉？请梁王归相国印，与大臣盟而之国，齐兵必罢，大臣得安，足下高枕而王千里，此万世之利也。”吕禄信然其计，欲归将印，以兵属太尉。使人报吕产及诸吕老人，或以为便，或曰不便，计犹豫未有所决。吕禄信郦寄，时与出游猎。过其姑吕，大怒，曰：“若为将而弃军[32]，吕氏今无处矣[33]。”乃悉出珠玉宝器散堂下，曰：“毋为他人守也。”

　　左丞相食其免。

　　八月庚申旦[34]，平阳侯窋行御史大夫事[35]，见相国产计事。郎中令贾寿使从齐来[36]，因数产曰：“王不蚤之国，今虽欲行，尚可得邪？”具以灌婴与齐楚合从[37]，欲诛诸吕告产，乃趣产急入宫[38]。平阳侯颇闻其语，乃驰告丞相、太尉[39]。太尉欲入北军，不得入。襄平侯通尚符节[40]，乃令持节矫内太尉北军[41]。太尉复令郦寄与典客刘揭先说吕禄曰[42]：“帝使太尉守北军[43]，欲足下之国，急归将印辞去，不然，祸且起。”吕禄以为郦兄不欺己[44]，遂解印属典客，而以兵授太尉。太尉将之入军门[45]，行令军中曰：“为吕氏右袒[46]，为刘氏左袒。”军中皆左袒为刘氏。太尉行至，将军吕禄亦已解上将印去，太尉遂将北军。

　　然尚有南军。平阳侯闻之，以吕产谋告丞相平，丞相平乃召朱虚侯佐太尉。太尉令朱虚侯监军门。令平阳侯告卫尉[47]：“毋入相国产殿门。”吕产不知吕禄已去北军，乃入未央宫，欲为乱，殿门弗得入，裴回往来。平阳侯恐弗胜[48]，驰语太尉。太尉尚恐不胜诸吕，未敢讼言诛之[49]，乃遣朱虚侯谓曰：“急入宫卫帝。”朱虚侯请卒，太尉予卒千余人。入未央宫门，遂见产廷中。日时[50]，遂击产。产走。天风大起，以故其从官乱，莫敢斗。逐产，杀之郎中府吏厕中[51]。

　　朱虚侯已杀产，帝命谒者持节劳朱虚侯。朱虚侯欲夺节信，谒者不肯，朱虚侯则从与载[52]，因节信驰走[53]，斩长乐卫尉吕更始。还，驰入北军，报太尉。太尉起，拜贺朱虚侯曰：“所患独吕产，今已诛，天下定矣。”遂遣人分部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辛酉[54]，捕斩吕禄，而笞杀吕[55]。使人诛燕王吕通，而废鲁王偃。壬戌[56]，以帝太傅食其复为左丞相。戊辰[57]，徙济川王王梁[58]，立赵幽王子遂为赵王。遣朱虚侯章以诛诸吕氏事告齐王，令罢兵。灌婴兵亦罢荥阳而归。

　　写吕太后死后，齐王刘襄首先举兵发难，欲诛诸吕；吕产派灌婴率兵迎击，灌婴又拥兵不动，静观其变。这时周勃、陈平等元老功臣与刘氏宗室联合，智取南北军，一举诛灭诸吕，保全了刘氏天下。

　　[1]有气力：既有气节，又有勇力。[2]哀王：名刘襄，悼惠王刘肥之子，刘邦之孙，谥哀王。[3]绛、灌：指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4]阴知其谋：暗中知道诸吕欲为乱的阴谋。[5]八月丙午：八月二十六日。[6]遂发兵东：于是计划东征。[7]诈夺琅邪王兵：琅邪在齐之东，刘襄起兵为解后顾之忧，派人将琅邪王刘泽骗至齐国拘留，而后尽发琅邪之兵。[8]语在齐王语中：意谓有关此事的详情已记在《齐悼惠王世家》中。[9]留侯良：即张良，刘邦谋臣，功封留侯，事详见《留侯世家》。[10]春秋高：年纪大了。春秋，指岁月、年龄。[11]比杀三赵王：一连杀了三个赵王。即赵隐王刘如意、赵幽王刘友、赵王刘恢。[12]灭梁、赵、燕以王诸吕：刘恢封梁王，吕太后徙为赵王而杀之，改封吕产为梁王；吕太后连杀三赵王而封吕禄为赵王；刘建封燕王，建死，吕太后杀其子而封吕通为燕王，则是刘氏之梁赵燕灭，而诸吕为王。[13]分齐为四：吕太后削夺齐地以建吕、琅邪、城阳三国，合齐为四。[14]春秋富：年纪轻。[15]擅自尊官：自己随心所欲地提高官职。[16]聚兵严威：集中兵权以扩大权威。[17]矫制：假传圣旨。[18]入诛不当为王者：即诛灭诸吕。[19]荥阳：汉县名，系军事要地，在今河南荥阳东北。[20]权兵：拥兵。[21]益吕氏之资：增添了吕氏的资本。[22]惮（dàn）：害怕。[23]合：交战。[24]名为少帝弟：名，称说。意谓刘太、刘武、刘朝等皆惠帝后宫与诸吕交媾所生子，非刘氏血统。[25]莫自坚其命：没有人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自坚，自保。[26]郦商：刘邦开国功臣之一，《史记》有传。[27]劫：挟持以做人质。[28]绐（dài）：欺骗。[29]刘氏所立九王：即楚王刘交、吴王刘濞、齐王刘肥、淮南王刘长、赵王刘如意、代王刘恒、梁王刘恢、淮阳王刘友、燕王刘建，均为高祖所立。[30]吕氏所立三王：即梁王吕产、赵王吕禄、燕王吕通，另有吕王吕台，因已死，故称三王。[31]之国守藩：回到自己的封国上遵守藩臣的职责。[32]若：你。弃军：离开军队。[33]今无处：马上就要没有命了。[34]八月庚申旦：当是九月庚申，即九月十日。旦，早上。[35]窋（zhú）：即曹窋，曹参之子，袭父爵为平阳侯。行：代理。[36]贾寿使从齐来：贾寿出使从齐回来。使，出使。[37]合从：联合。[38]趣产急入宫：敦促吕产赶快进宫拥兵自卫，并控制皇帝以发号施令。[39]丞相、太尉：陈平、周勃。[40]襄平侯通：即纪通，刘邦功臣纪成之子。尚符节：为皇帝掌管兵符印信。尚，掌管。符节，木、竹或金属制成的凭证信物。[41]矫内太尉北军：假传皇帝的命令让太尉进入北军。[42]典客：九卿之一，主管国内民族事务。[43]守：掌握、统率。[44]郦兄：即郦寄，字兄。兄，同“况”。[45]将之：接受了兵权。[46]袒：露出臂膀。[47]卫尉：九卿之一，主管宫门禁卫。[48]恐弗胜：担心卫尉胜不了吕产的南军。[49]讼言：公开说。[50]日（bù）时：傍晚的时候。[51]郎中府：郎中令的官府。[52]从与载：登上谒者的车，与之同车共载。[53]因节信驰走：凭借谒者的节在宫禁之中奔走。[54]辛酉：九月十一日。[55]笞（chī）杀：用棍活活打死。[56]壬戌：九月十二日。[57]戊辰：九月十八日。[58]徙济川王王梁：把济川王改封梁王，而将济川地还给齐国。

　　诸大臣相与阴谋曰[1]：“少帝及梁、淮阳、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吕后以计诈名他人子，杀其母，养后宫，令孝惠子之，立以为后，及诸王，以强吕氏。今皆已夷灭诸吕，而置所立[2]，即长用事，吾属无类矣[3]。不如视诸王最贤者立之。”或言：“齐悼惠王高帝长子，今其适子为齐王，推本言之，高帝适长孙，可立也。”大臣皆曰：“吕氏以外家恶而几危宗庙[4]，乱功臣。今齐王母家驷[5]，驷钧[6]，恶人也，即立齐王，则复为吕氏。”欲立淮南王，以为少，母家又恶。乃曰：“代王方今高帝见子[7]，最长[8]，仁孝宽厚。太后家薄氏谨良。且立长故顺[9]，以仁孝闻于天下，便。”乃相与共阴使人召代王。代王使人辞谢。再反，然后乘六乘传[10]。后九月晦日己酉[11]，至长安，舍代邸。大臣皆往谒，奉天子玺上代王[12]，共尊立为天子。代王数让，群臣固请，然后听。

　　东牟侯兴居曰：“诛吕氏吾无功，请得除宫[13]。”乃与太仆汝阴侯滕公入宫[14]，前谓少帝曰：“足下非刘氏，不当立。”乃顾麾左右执戟者掊兵罢去[15]。有数人不肯去兵[16]，宦者令张泽谕告，亦去兵。滕公乃召乘舆车载少帝出[17]。少帝曰：“欲将我安之乎？”滕公曰“出就舍[18]。”舍少府。乃奉天子法驾[19]，迎代王于邸。报曰：“宫谨除。”代王即夕入未央宫[20]。有谒者十人持戟卫端门[21]，曰：“天子在也，足下何为者而入？”代王乃谓太尉。太尉往谕，谒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而听政。夜，有司分部诛灭梁[22]、淮阳、常山王及少帝于邸。

　　代王立为天子。二十三年崩[23]，谥为孝文皇帝。

　　写群臣拥立代王刘恒即位为孝文皇帝的经过。

　　[1]阴谋：暗中商量、谋划。[2]置所立：留着吕氏所立的少帝刘弘。[3]无类：绝种，指被全部杀死。[4]外家：外戚。[5]母家驷：母家姓驷。[6]驷钧：人名，齐襄王的舅舅。[7]见子：仍在世的儿子。[8]最长：代王刘恒是刘邦第三子，其兄齐王刘肥、惠帝刘盈此时均已死，故云最长。[9]立长故顺：立长子名正言顺，符合宗法制度。[10]乘六乘传（zhuàn）：乘坐六匹马拉的驿车。传，驿车。[11]后九月：即闰九月。晦日己酉：九月二十九日。晦日，阴历月终。[12]玺：皇帝印。[13]除宫：清扫宫室，指清除那些妨碍文帝登基的人与事。[14]太仆：九卿之一，掌管皇帝车马。滕公：即夏侯婴，刘邦的开国功臣之一。[15]麾左右执戟者掊兵罢去：挥手让警卫少帝的卫士放下武器离开。麾，挥手示意。掊兵，放下武器。[16]不肯去兵：不愿放下武器。[17]乘舆车：天子所乘坐的一般车子。[18]出就舍：住到宫廷外面去。[19]法驾：天子举行隆重典礼时乘坐的车驾。[20]即夕：当天晚上。[21]端门：宫殿正南门。[22]有司：主管该事务的官员。设官分职，各有所司，故云有司。司，主管。[23]二十三年崩：文帝于公元前179年即位，在位23年，卒于公元前157年。

　　太史公曰：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1]，故惠帝垂拱[2]，高后女主称制[3]，政不出房户[4]，天下晏然[5]。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6]，衣食滋殖[7]。

　　这是作者的论赞，着重肯定吕太后推行无为政治所取得的历史功绩，表现了作者爱憎分明、褒贬公允的求实精神。

　　[1]无为：这是一种以休养生息、发展生产、减少干扰为主的政治政策，汉初实行无为而治，对于安邦治国、发展经济起了巨大作用。[2]垂拱：垂衣拱手，不参与政事。[3]女主称制：吕太后主宰天下大事。制，皇帝裁决法令称“制曰”。[4]政不出房户：指皇帝不用出屋，政事就能处理好。[5]晏然：安然，指国家太平无事。[6]稼穑：播种收获。[7]衣食滋殖：丰衣足食。滋殖，逐渐增加。

　　(俞樟华)

　　陈涉世家

　　陈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农民大起义的领袖，《陈涉世家》不但真实、生动地描写了这次农民起义酝酿、爆发，终成燎原之势的过程，而且鲜明、突出地刻画了这位起义领袖的英雄形象；不但完整地写出了这次农民起义爆发的原因、经过和结局，从中反映出农民阶级及其领袖人物的智慧、勇敢、觉醒和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而且相当深刻地总结了他们所以招致失败的种种原因，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

　　这篇《世家》不仅为陈涉个人立传，更为整个波澜壮阔的农民大起义立传。它把近二十支起义军和二十多位起义将领的事迹都系于陈涉名下，这样写，一方面显示出陈涉的首难之功以及“其所置遣王侯将相竟亡秦”的巨大历史作用，同时也暴露出起义队伍成分复杂，动机不一，追求各殊，总之是充分展示了这场革命风暴的全部复杂性。

　　所有这些，都是司马迁高出于当时和以后许多历史学家的地方。

　　陈胜者，阳城人也[1]，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2]，字叔。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3]，辍耕之垄上[4]，怅恨久之[5]，曰：“苟富贵，无相忘[6]。”庸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7]，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8]：“嗟乎[9]！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10]！”

　　二世元年七月[11]，发闾左适戍渔阳[12]，九百人屯大泽乡[13]。陈胜、吴广皆次当行[14]，为屯长[15]。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16]。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17]，举大计亦死[18]，等死[19]，死国可乎[20]？”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21]。扶苏以数谏故[22]，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23]，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24]。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25]，宜多应者。”吴广以为然，乃行卜[26]。卜者知其指意[27]，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28]？”陈胜、吴广喜，念鬼[29]，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30]“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31]。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32]。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33]，夜篝火，狐鸣呼曰[34]“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35]，皆指目陈胜[36]。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37]，令辱之[38]，以激怒其众。尉果笞广[39]。尉剑挺[40]，广起，夺而杀尉。陈胜佐之，并杀两尉。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弟令毋斩[41]，而戍死者固十六七[42]。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43]！”徒属皆曰：“敬受命。”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袒右[44]，称大楚。为坛而盟，祭以尉首[45]。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收而攻蕲[46]。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47]。攻铚、酂、苦、柘、谯[48]，皆下之。行收兵[49]。比至陈[50]，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51]。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52]与皆来会计事。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53]，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54]，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55]。

　　写陈涉、吴广的出身、远大抱负和他们酝酿、发动起义，称王建立政权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