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史记》精华(20)

　　汉六年[19]，人有上书告楚王韩信反。高帝问诸将，诸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20]。”高帝默然。问陈平，平固辞谢，曰：“诸将云何？”上具告之。陈平曰：“人之上书言信反，有知之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不知。”陈平曰：“陛下精兵孰与楚？”上曰：“不能过。”平曰：“陛下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能及，而举兵攻之，是趣之战也[21]，窃为陛下危之。”上曰：“为之柰何？”平曰：“古者天子巡狩[22]，会诸侯[23]。南方有云梦[24]，陛下弟出伪游云梦[25]，会诸侯于陈[26]。陈，楚之西界，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谒，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高帝以为然，乃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南游云梦。”上因随以行[27]。行未至陈，楚王信果郊迎道中。高帝豫具武士[28]，见信至，即执缚之，载后车。信呼曰：“天下已定，我固当烹！”高帝顾谓信曰：“若毋声[29]。而反，明矣！”武士反接之[30]，遂会诸侯于陈，尽定楚地。还至雒阳，赦信以为淮阴侯，而与功臣剖符定封[31]。

　　于是与平剖符，世世勿绝，为户牖侯。平辞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谋计，战胜克敌，非功而何？”平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上曰；“若子可谓不背本矣[32]。”乃复赏魏无知。其明年，以护军中尉从攻反者韩王信于代。卒至平城[33]，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陈平奇计，使单于阏氏[34]，围以得开。高帝既出，其计秘，世莫得闻。

　　高帝南过曲逆[35]，上其城，望见其屋室甚大，曰：“壮哉县！吾行天下，独见洛阳与是耳。”顾问御史曰[36]：“曲逆户口几何？”对曰：“始秦时三万余户，间者兵数起[37]，多亡匿，今见五千户。”于是乃诏御史，更以陈平为曲逆侯，尽食之[38]，除前所食户牖。

　　其后常以护军中尉从攻陈豨及黥布[39]。凡六出奇计，辄益邑，凡六益封。奇计或颇秘，世莫能闻也。

　　写陈平用反间计离间项羽君臣，用伪游云梦计擒拿韩信，凡六出奇计，辅助刘邦建立和初步稳定了汉帝国的经过。

　　[1]甬道：两边筑有墙的通道，用以运送粮草。[2]行功爵邑：意谓论功行赏。邑，分给土地。[3]重：看重，吝啬。[4]饶：多，指舍得给。[5]顽钝：贪婪无气节。[6]“诚各去其两短”以下：项王和你假如能克服双方的缺点，发扬双方的长处，那么天下在挥手之间就可以平定了。[7]恣侮人：肆意侮辱人。[8]可乱者：可以拉拢、离间的人。[9]骨鲠之臣：此指最重要的、起主心骨作用的大臣。亚父：范增，项羽主要谋士。钟离眛、龙且、周殷：皆楚名将。[10]意忌：疑忌，多疑猜忌。[11]恣所为：随便怎么用。[12]宣言：公开散播。[13]太牢具：牛羊豕三牲皆备的丰盛饭菜，是待客的最好礼数。[14]详：同“佯”，假装。[15]恶草具：粗劣的食品。[16]疽（jū）：毒疮。[17]蹑：踩。事详见《淮阴侯列传》。[18]常：同“尝”。[19]汉六年：公元前201年。[20]亟（jí）：赶快、迅速。[21]是趣之战也：这是促使韩信举兵反抗。趣，同“促”。[22]巡狩：古代天子到诸侯境内视察叫巡狩。[23]会诸侯：天子到某地，附近诸侯都需来朝见述职。[24]云梦：湖泽名，在今湖北监利南。[25]弟：但，姑且。[26]陈：县名，治今河南淮阳。[27]因随以行：立即出巡。[28]豫具：预先准备。[29]若毋声：你不要喊。[30]反接之：反缚双手。[31]剖符定封：把封赏的符券剖为两半，朝廷和被封人各持一半，以作凭信。[32]若子：你小子。[33]卒：后来。平城：治今山西大同东。[34]单（chán）于：匈奴君主的称号。阏氏（yānzhī）：单于正妻，类如汉之皇后。[35]曲逆：县名，县治在今河北顺平东南。[36]御史：掌管图书档案等资料的官。[37]间者：指这段时间以来。[38]尽食之：全县的赋税都归陈平所有。[39]常：同“尝”，曾经。

　　高帝从破布军还，病创[1]，徐行至长安。燕王卢绾反，上使樊哙以相国将兵攻之。既行，人有短恶哙者[2]。高帝怒曰：“哙见吾病，乃冀我死也[3]。”用陈平谋而召绛侯周勃受诏床下，曰：“陈平亟驰传载勃代哙将[4]，平至军中即斩哙头！”二人既受诏，驰传未至军，行计之曰[5]：“樊哙，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乃吕后弟吕媭之夫[6]，有亲且贵，帝以忿怒故，欲斩之，则恐后悔。宁囚而致上，上自诛之。”未至军，为坛，以节召樊哙[7]。哙受诏，即反接载槛车[8]，传诣长安[9]，而令绛侯勃代将，将兵定燕反县[10]。

　　平行闻高帝崩，平恐吕太后及吕媭谗怒，乃驰传先去[11]。逢使者诏平与灌婴屯于荥阳。平受诏，立复驰至宫，哭甚哀，因奏事丧前。吕太后哀之，曰：“君劳，出休矣。”平畏谗之就[12]，因固请得宿卫中[13]。太后乃以为郎中令[14]，曰：“傅教孝惠[15]。”是后吕媭谗乃不得行。樊哙至，则赦，复爵邑。

　　孝惠帝六年[16]，相国曹参卒，以安国侯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王陵者，故沛人，始为县豪[17]。高祖微时，兄事陵。陵少文，任气，好直言。及高祖起沛，入至咸阳，陵亦自聚党数千人，居南阳，不肯从沛公。及汉王之还攻项籍，陵乃以兵属汉。项羽取陵母置军中，陵使至，则东乡坐陵母[18]，欲以招陵。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为老妾语陵，谨事汉王。汉王，长者也，无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剑而死。项王怒，烹陵母。陵卒从汉王定天下。以善雍齿[19]，雍齿，高帝之仇，而陵本无意从高帝，以故晚封，为安国侯。

　　安国侯既为右丞相，二岁，孝惠帝崩。高后欲立诸吕为王，问王陵，王陵曰：“不可。”问陈平，陈平曰：“可。”吕太后怒，乃详迁陵为帝太傅[20]，实不用陵。陵怒，谢疾免，杜门竟不朝请[21]，七年而卒。

　　陵之免丞相，吕太后乃徙平为右丞相，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左丞相。左丞相不治[22]，常给事于中[23]。

　　食其亦沛人。汉王之败彭城，西，楚取太上皇、吕后为质，食其以舍人侍吕后[24]。其后从破项籍为侯，幸于吕太后。及为相，居中，百官皆因决事。

　　吕媭常以前陈平为高帝谋执樊哙，数谗曰：“陈平为相非治事，日饮醇酒，戏妇女。”陈平闻，日益甚。吕太后闻之，私独喜。面质吕媭于陈平曰[25]：“鄙语曰‘儿妇人口不可用’，顾君与我何如耳[26]。无畏吕媭之谗也。”

　　吕太后立诸吕为王，陈平伪听之[27]。及吕太后崩，平与太尉勃合谋，卒诛诸吕，立孝文皇帝，陈平本谋也[28]。审食其免相。

　　写陈平在吕太后执政期间，曲伸变化，明哲保身，最后与大臣合谋诛灭诸吕的经过。并附有王陵的事迹。

　　[1]病创：因受伤而生病。[2]短恶：诋毁。[3]冀：希望。[4]驰传：即驰驿。传，驿车。[5]行计之：在路上商量。[6]弟：古时称妹妹为女弟。吕媭：吕后妹，嫁樊哙。[7]节：符节，使者所持的信验之物。[8]槛车：囚车。[9]传诣长安：用驿站的车马把樊哙押送到长安。[10]反县：反叛之县。[11]先去：先赶到京城，目的是向吕后表明心迹。[12]就：成功。[13]宿卫中：住守宫廷。目的是身近吕后，有事可早为之谋。[14]郎中令：九卿之一，掌管宫廷门户诸事。[15]傅教：辅导教育。[16]孝惠帝六年：公元前189年。[17]县豪：县中有势力的人家。[18]东乡坐：古代坐席以东向为尊。乡，同“向”。[19]以善雍齿：因为与雍齿友好。[20]详迁：明升暗贬，夺了王陵的相权。详，同“佯”，假装。太傅：与太师、太保合称三公，系荣誉职务。[21]杜门：闭门不出。朝请：汉制，诸侯见天子，春曰朝，秋曰请。[22]不治：不设府办事，只在宫中供职。[23]给事：服务，听从使唤，[24]舍人：家人、仆人。[25]面质：当面。[26]顾君与我何如耳：只看你对我怎么样。[27]伪听：假意顺从。[28]陈平本谋也：陈平与周勃等诛诸吕事，详见《吕太后本纪》《绛侯周勃世家》。

　　孝文帝立，以为太尉勃亲以兵诛吕氏，功多；陈平欲让勃尊位，乃谢病。孝文帝初立，怪平病[1]，问之。平曰：“高祖时，勃功不如臣平。及诛诸吕，臣功亦不如勃。愿以右丞相让勃。”于是孝文帝乃以绛侯勃为右丞相，位次第一；平徙为左丞相，位次第二。赐平金千斤，益封三千户。

　　居顷之，孝文皇帝既益明习国家事[2]，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3]？”勃谢曰：“不知。”问：“天下一岁钱谷出入几何[4]？”勃又谢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对。于是上亦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5]。”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6]；问钱谷，责治粟内史[7]。”上曰：“苟各有主者[8]，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主臣[9]，陛下不知其驽下[10]，使待罪宰相[11]。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孝文帝乃称善。右丞相大惭，出而让陈平曰[12]：“君独不素教我对[13]！”陈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问长安中盗贼数，君欲强对邪[14]？”于是绛侯自知其能不如平远矣。居顷之，绛侯谢病请免相，陈平专为一丞相。

　　孝文帝二年[15]，丞相陈平卒，谥为献侯。子共侯买代侯。二年卒，子简侯恢代侯。二十三年卒，子何代侯。二十三年，何坐略人妻[16]，弃市[17]，国除[18]。

　　始陈平曰：“我多阴谋[19]，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20]，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21]。”然其后曾孙陈掌以卫氏亲贵戚[22]，愿得续封陈氏，然终不得[23]。

　　写陈平晚年以退为进、智胜周勃、独揽大权的经过。

　　[1]怪：奇怪。[2]既益明习：已经逐渐了解熟悉。[3]决狱：判处案件。[4]出入：收支。[5]有主者：这些自有主管的人。[6]廷尉：主管刑狱的最高长官。[7]治粟内史：主管财赋的官，后改为大司农。[8]苟各有主者：既然各部门都有主管的人。[9]主臣：或欲称主，或又称臣，语无伦次，是一种惶恐情况下的语言。[10]驽下：低能，笨拙，是自谦之语。[11]待罪：任职的谦虚说法。[12]让：责备。[13]独：竟。素：平时。[14]强对：勉强对答，即不知详情而硬着头皮回答。[15]孝文帝二年：公元前178年。[16]略：同“掠”，抢。[17]弃市：即处死。古代常在街市上处决罪犯，以示与众人同弃之意。[18]国除：取消其侯国的名号及封邑。[19]阴谋：诡秘的计策。[20]吾世即废，亦已矣：封爵在我这代就被废掉，那就永远完了。[21]阴祸：暗中埋下的祸种。[22]陈掌：大将军卫青的女婿，又与卫青之姊卫少儿私通，故为贵戚，受到宠幸。[23]愿得续封陈氏：希望继承陈氏原来的封号。

　　太史公曰：陈丞相平少时，本好黄帝、老子之术[1]。方其割肉俎上之时[2]，其意固已远矣。倾侧扰攘楚魏之间[3]，卒归高帝。常出奇计，救纷纠之难[4]，振国家之患[5]。及吕后时，事多故矣[6]，然平竟自脱[7]，定宗庙[8]，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9]？

　　这是作者的论赞，慨叹陈平智谋超群。

　　[1]黄帝、老子之术：即道家学说。[2]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当他主持分配祭肉的时候。俎（zǔ），砧板。[3]倾侧扰攘：犹豫不定的样子。[4]纷纠之难：非常复杂的危难。[5]振国家之患：排除了国家的灾祸。[6]事多故矣：事情多变莫测。[7]脱：免祸。[8]定宗庙：指诛诸吕，迎立汉文帝，稳定了刘氏政权。[9]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如果不是智谋出众，谁能做得到这一点呢？知，通“智”。

　　（俞樟华）

　　绛侯周勃世家

　　周勃作为一员猛将，为刘汉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特别在汉初粉碎诸吕变乱中，更成为安刘氏天下的元勋。其子周亚夫治军整肃，曾受到汉文帝的热烈称赞，在平定吴楚之乱中，同样立下了再造汉室的丰功。然而由于周氏父子质直刚正，不善逢迎，最终都未能免于系狱之辱，亚夫竟至于绝食饿死。司马迁为他们立世家，正是按照“功高盖世而不得善终”这一思路论次其事，结构全篇，一方面备述周氏父子两代的赫赫功绩，一方面详述他们或无辜罹祸、或刚正见忌的悲惨结局，在前后对比映照中表现其批判刘汉王朝的深层意蕴。在论赞中，作者既高度评价周氏父子，又采用反语批评的方式委婉讽刺专制帝王，对其遭遇深表同情，并借以寄寓自己罹刑受辱的幽愤不平。

　　全篇内容相对集中，主旨深微，感慨跌宕，无限烟波。篇中多处运用生动逼真的人物口语和精妙传神的细节描写，寥寥数笔，便活现出人物的情态性格。周亚夫军细柳一节，写得森严沉雄，紧张动人，也历来为人称赏。

　　绛侯周勃者[1]，沛人也[2]。其先卷人[3]，徙沛。勃以织薄曲为生[4]，常为人吹箫给丧事[5]，材官引强[6]。

　　高祖之为沛公，初起，勃以中涓从攻胡陵[7]，下方与[8]。方与反，与战，却適[9]。攻丰[10]。击秦军砀东[11]。还军留及萧[12]。复攻砀，破之。下下邑[13]，先登。赐爵五大夫[14]。攻蒙、虞[15]，取之。击章邯车骑，殿[16]。定魏地。攻爰戚、东缗[17]，以往至栗[18]，取之。攻啮桑[19]，先登。击秦军阿下[20]，破之。追至濮阳[21]，下甄城[22]。攻都关、定陶[23]，袭取宛朐[24]，得单父令[25]。夜袭取临济[26]，攻张[27]，以前至卷，破之。击李由军雍丘下[28]。攻开封[29]，先至城下为多[30]。后章邯破杀项梁，沛公与项羽引兵东如砀。自初起沛还至砀，一岁二月。

　　楚怀王封沛公号安武侯[31]，为砀郡长。沛公拜勃为虎贲令[32]，以令从沛公定魏地。攻东郡尉于城武[33]，破之。击王离军[34]，破之。攻长社[35]，先登。攻颍阳、缑氏[36]，绝河津[37]。击赵贲军尸北[38]。南攻南阳守[39]，破武关、峣关[40]。破秦军于蓝田[41]，至咸阳[42]，灭秦。

　　项羽至，以沛公为汉王。汉王赐勃爵为威武侯。从入汉中[43]，拜为将军。还定三秦[44]，至秦，赐食邑怀德[45]。攻槐里、好畤[46]，最[47]。击赵贲、内史保[48]于咸阳，最。北攻漆[49]。击章平、姚卬军[50]。西定汧[51]。还下郿、频阳[52]。围章邯废丘[53]。破西丞[54]。击盗巴军[55]，破之。攻上邽[56]。东守峣关，转击项籍。攻曲逆[57]，最。还守敖仓[58]，追项籍。籍已死，因东定楚地泗（川）〔水〕、东海郡[59]，凡得二十二县。还守雒阳、栎阳[60]，赐与颍（阳）〔阴〕侯共食钟离[61]。以将军从高帝击反者燕王臧荼[62]，破之易下[63]。所将卒当驰道为多[64]。赐爵列侯[65]，剖符世世勿绝[66]。食绛八千一百八十户[67]，号绛侯。

　　写周勃出身贫贱，自随刘邦起义后，勇猛善战，在破秦灭楚中累立战功，被封为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