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史记》精华(22)
顷之,景帝居禁中[9],召条侯,赐食。独置大胾[10],无切肉,又不置櫡[11]。条侯心不平,顾谓尚席取櫡[12]。景帝视而笑曰:“此不足君所乎[13]?”条侯免冠谢[14]。上起,条侯因趋出[15]。景帝以目送之,曰:“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16]!”
居无何,条侯子为父买工官尚方甲楯五百被可以葬者[17]。取庸苦之[18],不予钱。庸知其盗买县官器[19],怒而上变告子[20],事连污条侯。书既闻上,上下吏。吏簿责条侯[21],条侯不对。景帝骂之曰:“吾不用也[22]。”召诣廷尉[23]。廷尉责曰:“君侯欲反邪?”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条侯,条侯欲自杀,夫人止之,以故不得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呕血而死。国除。
绝一岁,景帝乃更封绛侯勃他子坚为平曲侯[24],续绛侯后。十九年卒,谥为共侯。子建德代侯,十三年,为太子太傅。坐酎金不善[25],元鼎五年,有罪,国除。
条侯果饿死。死后,景帝乃封王信为盖侯。
写周亚夫任相后刚正不阿,因反对废栗太子及封皇后兄、反对封匈奴降王为侯等数忤帝旨,为景帝所不容。最终被陷入狱,绝食呕血而死。
[1]栗太子:景帝长子刘荣,其母为栗姬,故称。因景帝姐长公主嫖与景帝妃王夫人合谋陷害栗姬,景帝七年栗太子被废为临江王,另立第九子刘彻为太子。[2]太后:指窦太后,汉景帝之母。[3]皇后:指景帝王皇后,刘彻生母。[4]南皮:指南皮侯窦彭祖,系窦太后之兄窦长君之子。章武侯:窦太后之弟窦广国的封号。[5]趣侯信:赶快封王信为侯。[6]非约:不合规定。[7]劝后:鼓励后边的匈奴人降汉。[8]谢病:称病辞职。[9]禁中:宫中。[10]大胾(zì):大块的肉。[11]櫡(zhù):通“箸”,筷子。[12]顾:回头。尚席:主管安排酒席的人。[13]“此不”句:这还不如您的意吗?[14]谢:告辞。[15]趋:快步走。[16]怏怏:不满意的样子。少主:指太子刘彻。景帝此语已暗藏杀机。[17]工官:官署名,主管制造皇室的日用器具和武器。尚方:官署名,主造皇室所用刀剑等兵器及玩好器物。甲:铠甲。楯:即“盾”,盾牌。五百被:五百套。亚夫子买此作葬器。[18]取庸:搬取甲盾的雇工。[19]县官:指皇帝。[20]上变告子:上书告发周亚夫之子。变,又称变事,揭发谋反的疏状。[21]簿责:写成文书逐条审问。[22]吾不用也:我再也不信用他了。或谓此乃责备狱吏无用而要另交他人审理之意。[23]召诣廷尉:下诏令送到廷尉那里去。[24]平曲:古县名,治今江苏东海东南。[25]酎(zhòu)金:皇帝祭祀宗庙时,让诸侯献金助祭,叫酎金。武帝元鼎五年(前112),朝廷借口酎金不善而剥夺了一百多个诸侯的爵位,周建德正在其中。
太史公曰:绛侯周勃始为布衣时,鄙朴人也[1],才能不过凡庸[2]。及从高祖定天下,在将相位,诸吕欲作乱,勃匡国家难,复之乎正。虽伊尹、周公[3],何以加哉[4]!亚夫之用兵,持威重[5],执坚刃[6],穰苴曷有加焉[7]!足己而不学[8],守节不逊[9],终以穷困。悲夫!
作者的论赞。既高度评价周氏父子,把他们比作伊尹、周公和穰苴,又在所谓批评文字中明贬实褒,微言寓讽,并借以自抒怨愤和感慨。
[1]鄙朴:粗犷质朴。[2]凡庸:普通人。[2]伊尹:商初名臣,曾辅佐商汤灭夏桀,汤死后又辅佐太宗。周公:周初贤相,武王弟姬旦,曾佐武王灭商,又佐成王治天下。[4]加:超过。[5]持威重:指亚夫治军威严,用兵持重。[6]执坚刃:比喻身先士卒。[7]穰苴(ránɡjū):春秋齐景公时名将,其事见《司马穰苴列传》。[8]足己:满足于自己的才智。[9]守节不逊:坚守节操而不谦恭逊顺。
(刘生良)
张耳陈馀列传
张耳(?—前204)、陈馀(?—前202)同是魏国都城的知名贤者,两人互相倾慕,结为刎颈之交,贫贱时同生死、共患难。秦灭魏后,两人一起被通缉,一起改名换姓忍辱藏于民间,一起投奔陈胜起义军,辅助陈胜攻城略地,一起先后拥立武臣、赵歇等为王,直到陈馀为将、张耳为相。在秦汉复杂的政治军事斗争背景下,由于争权夺势,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由亲到仇的悲剧性的质的变化。在巨鹿之战中两人结怨反目,项羽入关封侯时,张耳为王,陈馀为侯,地位不等,权势不均,两人便开始互相攻杀。先是陈馀借齐王之兵打败张耳,被赵立为代王,后是张耳投汉,破赵斩杀陈馀,被汉立为赵王,两人之间的攻杀方告结束。
文章内容丰富,涉及的史实、人物众多,但由于紧紧围绕张耳、陈馀两个中心人物精心组织安排材料,故而脉络清晰,重点突出,既充分展现了两人政治军事方面的才智胆识,也深刻揭示了两人在争夺权势中的褊狭凶残。特别是生动的细节描写和形象的人物刻画,使不少段落极富于故事性,如张陈二人隐姓埋名逃避通缉、蒯通计收三十余城、火夫智救赵王、李良反赵、张陈二人推印反目、贯高受刑为张敖辨罪等,令人读起来饶有兴味,那明智的蒯通、刚直的贯高,甚至不知名的机智的火夫等次要人物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张耳者,大梁人也[1]。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2]。张耳尝亡命游外黄[3]。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4]。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女听,乃卒为请决[5],嫁之张耳。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6]。乃宦魏为外黄令[7],名由此益贤。陈馀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8],数游赵苦陉[9]。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10],亦知陈馀非庸人也。馀年少,父事张耳[11],两人相与为刎颈交[12]。
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13]。高祖为布衣时[14],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15],陈馀五百金。张耳、陈馀乃变名姓,俱之陈[16],为里监门以自食[17]。两人相对。里吏尝有过笞陈馀[18],陈馀欲起,张耳蹑之[19],使受笞。吏去,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而数之曰[20]:“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馀然之。秦诏书购求两人,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21]。
写张耳、陈馀贫贱时之事。二人是魏国都城大梁知名的贤者,富人主动将女儿嫁给他们。张耳与布衣时的刘邦有些交情。秦灭魏后,张耳、陈馀改名换姓逃往陈地作里门看守,忍辱逃避秦的通缉。
[1]大梁:地名,战国时为魏国都城,在今河南开封西北。[2]魏毋忌:人名,魏昭王的小儿子,封为信陵君。“毋”也作“无”。[3]亡命游外黄:削除户籍流亡游走外黄。外黄,地名,在今河南民权西北。[4]亡其夫:逃离她的丈夫。去抵父客:去投奔父亲的朋友。客,宾客,朋友。[5]卒为请决:终于替她做主与前夫决裂。决,决裂,指断绝夫妻关系。[6]致:招致。[7]宦魏:在魏国做官。[8]儒术:儒家学说。[9]苦陉(xínɡ):战国时赵国地名,在今河北定州东南。[10]以其女妻(qì)之:把女儿嫁给他。[11]父事张耳:像对待父亲那样对待张耳。事,为……服务。[12]刎颈交:生死之交。[13]家外黄:家住在外黄。[14]高祖:即汉高祖刘邦。[15]购求:悬赏通缉。购,悬赏征求。求,寻找。[16]之:到,至。陈:地名,今河南淮阳。[17]为里监门以自食:做里门看守人养活自己。里,古代居民区单位,相传周代以25家为里,有里门。监门,守门人。[18]过笞(chī):打骂。过,责备。笞,用竹板打。[19]蹑(niè):踩。[20]数(shù):批评。[21]反用门者以令里中:言利用里门看守身份号令里中居民。
陈涉起蕲[1],至入陈[2],兵数万。张耳、陈馀上谒陈涉[3]。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馀贤,未尝见,见即大喜。
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4],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5],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天下诸将[6],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陈涉问此两人,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7],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8],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9],示天下私[10]。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11],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12]。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13]。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14],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15]。”陈涉不听,遂立为王。
陈馀乃复说陈王曰:“大王举梁、楚而西[16],务在入关,未及收河北也。臣尝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愿请奇兵北略赵地[17]。”于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18],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馀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赵地。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19],至诸县,说其豪桀曰:“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20],数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21],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22],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雠,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23]。今已张大楚[24],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25]。于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诸君试相与计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26]。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27],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28]。”豪桀皆然其言[29]。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为武信君。下赵十城,余皆城守[30],莫肯下。
乃引兵东北击范阳[31]。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32]:“窃闻公之将死,故吊[33]。虽然,贺公得通而生。”范阳令曰:“何以吊之?”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34],不可胜数。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35],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诸侯畔秦矣[36],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37]。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38],可乎?”武信君曰:“何谓也?”蒯通曰:“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重富贵,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也[39]。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自以城距君[40]。君何不赍臣侯印[41],拜范阳令,范阳令则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杀其令。令范阳令乘朱轮华毂[42],使驱驰燕、赵郊。燕、赵郊见之,皆曰此范阳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赵城可毋战而降也。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武信君从其计,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余城。
写张耳陈馀投奔陈涉起义军后的几件大事。一、劝说陈涉不要急于在陈称王,建议立六国之后共同灭秦,取天下而成帝业。陈涉不听,称王于陈。二、劝陈涉攻占赵国。二人任左右校尉,辅助武臣说服诸县豪杰,聚兵数万,攻下赵国十座城。三、武臣采纳蒯通的计策,通过赐范阳令侯印,传檄而定千里,不战而得赵三十余城。
[1]陈涉:人名,名胜,字涉。秦末农民起义军领袖,与吴广等在蕲县大泽乡揭竿起义。蕲(qí):古县名,在今安徽宿州。[2]陈:春秋诸侯国名,为楚所灭。在今河南淮阳及安徽亳州一带。[3]谒(yè):进见,通名请见。[4]被(pī)坚执锐:身穿坚固的战衣,手执锐利的武器。[5]复立楚社稷:言恢复楚国。社稷,土、谷之神,为国家政权的标志。[6]监临:监察临视。[7]罢(pí):通“疲”。此句言秦使百姓力疲财尽。[8]瞋(chēn)目张胆:张目放胆。言鼓足勇气,无所畏惧。[9]王(wànɡ):称王。[10]示天下私:显示私心于天下。[11]后:子孙后代。[12]为秦益敌:为秦国增添敌对势力。[13]与(yǔ)众:同盟者众多。[14]亡而得立:灭亡后又得以复立。[15]解:分裂,离散。[16]举梁、楚而西:从魏、楚举兵西进。梁,战国时魏国,因魏惠王于公元前362年迁都大梁,故魏又称“梁”。[17]略:(以军队)强取侵夺。[18]善:友好。武臣:人名。[19]白马:白马津,在河南滑县北。[20]残贼:伤害。[21]长城之役、五岭之戍:指秦始皇派蒙恬率三十万人耗费巨大人力财力修筑万里长城,又派五十万人戍守南方五岭。[22]头会(kuài)箕敛:按人头收谷,用箕收取,言赋税苛重。[23]这里是说家家愤怒,人人投入起义战斗,报仇雪恨,各郡县杀了郡守、县令等地方官。[24]张大楚:陈涉立国号张楚,取张大楚国之意。[25]吴广:人名,与陈涉一起领导农民起义。周文:人名,起义军将领之一,后战败自杀。将(jiànɡ):率领。[26]苦秦:为秦所苦。[27]因:凭借,依靠。[28]士之一时;言众豪杰的时机。[29]然其言:认为他的话正确。[30]城守:据城防守。[31]范阳:古县名,治今河北定兴以南。[32]蒯(kuǎi)通:人名,本名“彻”,因避汉武帝刘彻讳,《史记》《汉书》都作“通”。以善辩著名,有权变,武信君用其策降赵三十余城,韩信用其计而平定齐地。后劝韩信叛汉,韩信不听,遂佯狂遁去。[33]吊:吊唁。[34]孤人之子:使人之子成为孤儿。黥(qínɡ):用刀刺人面额后用墨涂染的刑法。[35]倳(zì):刺入。[36]畔:通“叛”,反叛。[37]下武信君:归附武信君。[38]专檄(xí)而千里定:言不用攻战,只传文书便可平定千里。檄,古代官方文书。[39]这里是说范阳令本该守战,但他贪富怕死,想先投降,可是又怕武信君像对待前面十城的守将一样杀了他。宜:应该。[40]方:将要。距:通“拒”,抵御,抗拒。[41]赍(jī):交给。[42]朱轮华毂(ɡǔ):红漆车轮,彩绘车毂,古代贵族所乘的车。毂,车轮中心有圆孔可以插轴的部分。
至邯郸[1],张耳、陈馀闻周章军入关,至戏却[2];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3],多以谗毁得罪诛,怨陈王不用其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乃说武臣曰:“陈王起蕲,至陈而王,非必立六国后。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4],不王无以填之。且陈王听谗,还报,恐不脱于祸。又不如立其兄弟;不,即立赵后。将军毋失时,时间不容息[5]。”武臣乃听之,遂立为赵王,以陈馀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
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臣等家[6],而发兵击赵。陈王相国房君谏曰:“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秦。”陈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臣等家宫中[7]。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
陈王使使者贺赵,令趣发兵西入关[8]。张耳、陈馀说武臣曰:“王王赵[9],非楚意,特以计贺王。楚已灭秦,必加兵于赵。愿王毋西兵[10],北徇燕、代,南收河内以自广。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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