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史记》精华(31)

　　此段是司马迁对韩王信、卢绾和陈豨三人一生的总结。对韩、卢二人的结论是：此二人能够当王不是依靠一生时刻积德累善，而是依靠一时的权变和诈力；此二人成为叛逆，又是因为在国内拥有强大实权而受到惑疑，在外又依靠匈奴作为援助，以至与朝廷关系日渐疏远而自危，事穷智困最后叛亡。对陈豨的结论是：因慕魏公子而养宾客以致名声过实，被人疑惑上告而邪人又进说，于是便走上邪路。最后司马迁认为，计谋的生熟、成败对人的影响是太大了。

　　[1]世：一生。[2]徼（jiāo）：窃取；又为“侥”的异体字。[3]遭：遇上。[4]南面称孤：帝王在金殿上坐北向南，称自己为孤、寡人、朕等。[5]蛮貊（mò）：我国古代称南方少数民族为蛮，称北方少数民族为貊。蛮貊是对少数民族的泛称。[6]魏公子：魏无忌。战国时魏国贵族，号信陵君，礼贤下士，门下有食客三千。[7]疵瑕：本指玉病，比喻人的过失或缺点。[8]於戏（wūhū）：感叹词，表示惊叹。[9]生：不成熟。孰：同“熟”。此句是说计谋的生熟成败对于人的影响太深了。

　　(张 是)

　　田儋列传

　　田儋（？—前208），狄城（治所在今山东高青东南）人，战国齐国贵族。在陈涉起义之初，田儋用计杀死狄城县令起义，自立为齐王，拥有齐地，后被秦将章邯所杀。

　　这篇列传主要介绍了田儋和他的堂弟田荣、田横在秦末起义战争中更替称王及其败亡的过程，亦即刘邦平定齐国的过程。文末着重写了田横战败被召，耻为汉臣而自杀，其从属数百人亦为之殉节的故事。其中使用了较多的语言描写，充分体现了田横宁死不甘为人下的个性和矛盾的心理状态，读之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之感。

　　田儋者[1]，狄人也，故齐王田氏族也。儋从弟田荣[2]，荣弟田横，皆豪[3]，宗强[4]，能得人。

　　简述田儋的出身和弟兄三人的概况。

　　[1]儋（dān）：通“担”。[2]从弟：堂弟。[3]豪：豪猪刺长而刚，喻有才德、威望或有权势的人。[4]宗强：宗族强盛。

　　陈涉之初起王楚也[1]，使周巿略定魏地[2]，北至狄，狄城守[3]。田儋详为缚其奴[4]，从少年之廷，欲谒杀奴[5]。见狄令，因击杀令，而召豪吏子弟曰：“诸侯皆反秦自立，齐，古之建国，儋，田氏，当王。”遂自立为齐王，发兵以击周巿。周巿军还去，田儋因率兵东略定齐地[6]。

　　简述田儋自立为王和拥有齐地的经过。田儋在陈涉起义的影响下，用计杀狄县令聚众起义，自立为齐王，并发兵赶走了驻在狄附近的陈涉的队伍，占领了齐地。

　　[1]陈涉：即陈胜。阳城（今河南登封东南）人，农民出身。秦二世元年（前209）被征屯戍渔阳（治所在今北京密云西南），同吴广在蕲县大泽乡（今安徽宿州东南）刘村集发动同行戍卒九百人起义，并在陈县（今河南淮阳）建立张楚政权，他被推为王。[2]周巿：陈胜将领之一。后拥立魏国贵族后裔魏咎为魏王，自任丞相。[3]狄城守：狄城防守。[4]详：通“佯”，假装。[5]欲谒杀奴：古法杀奴必须报官。谒，陈述理由。此句意即欲向县令陈述理由而后将奴杀掉。[6]略定：略，带强制性地夺取；定，平定。

　　秦将章邯围魏王咎于临济急[1]，魏王请救于齐，齐王田儋将兵救魏。章邯夜衔枚击[2]，大破齐、魏军，杀田儋于临济下[3]。儋弟田荣收儋余兵东走东阿[4]。

　　写田儋之死。秦将章邯围魏，齐救魏，秦将大破齐魏联军，田儋被杀，田荣收集残部逃走。

　　[1]章邯：秦将领，秦二世派他镇压农民义军，后投降项羽，被项羽封为雍王。临济：古县名，治所在今河南封丘附近。[2]衔枚：枚，是古代行军时防止士卒喧哗的用具，状如筷。将其衔在口中叫衔枚。[3]下：附近。[4]东阿：古城镇名，在今山东阳谷东北。

　　齐人闻王田儋死，乃立故齐王建之弟田假为齐王[1]，田角为相，田间为将，以距诸侯。

　　田荣之走东阿，章邯追围之。项梁闻田荣之急，乃引兵击破章邯军东阿下。章邯走而西，项梁因追之[2]。而田荣怒齐之立假，乃引兵归，击逐齐王假。假亡走楚[3]。齐相角亡走赵，角弟田间前求救赵，因留不敢归[4]。田荣乃立田儋子巿为齐王，荣相之，田横为将，平齐地。

　　写田儋死后齐国发生的变化。一是齐人闻田儋已死，另立齐王、齐相和齐将；二是项梁引兵救田荣，田荣回师齐国，赶走齐人新立的一伙人，另立田儋儿子为齐王，自任相，田横为将，平定了齐国。

　　[1]齐王建：战国时期齐国最后一个国王。公元前221年，秦将王贲率军从燕地南下直破齐之临淄，俘虏了齐王建，齐亡。[2]因：趁势。[3]亡走：亡，逃；走，跑。[4]因：就。

　　项梁既追章邯[1]，章邯兵益盛，项梁使使告赵、齐，发兵共击章邯。田荣曰：“使楚杀田假[2]，赵杀田角、田间，乃肯出兵。”楚怀王曰：“田假，与国之王[3]，穷而归我[4]，杀之不义。”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于齐[5]。齐曰：“蝮螫手则斩手，螫足则斩足[6]。何者？为害于身也。今田假、田角、田间于楚、赵，非直手足戚也，何故不杀[7]？且秦复得志于天下，则龁用事者坟墓矣[8]。”楚、赵不听，齐亦怒，终不肯出兵。章邯果败杀项梁，破楚兵，楚兵东走。而章邯渡河围赵于巨鹿[9]。项羽往救赵，由此怨田荣。

　　写项羽怨恨田荣的原因。项梁要求田荣发兵共击章邯，田荣提出条件：楚杀掉齐王田假，赵杀田角、田间才肯出兵。楚、赵都不愿这样做，齐亦不出兵。结果章邯杀项梁，破楚兵，围赵于巨鹿。项羽救赵，由此怨恨田荣。

　　[1]既：虽然。[2]使：如果。[3]与国：友好国家。[4]穷：无路可走。[5]市：做生意。此句指赵不以杀田角、田间来和齐做交易。[6]蝮螫（fùshì）：蝮，毒蛇；螫，用毒刺刺人。古时人受毒蛇蜇伤手足则割去其肉。[7]“蝮螫”以下是说：蝮蛇刺伤人手则要割去其手上之肉，刺伤人足则割去其足上之肉。现在三田对于楚、赵二国并非像人的手足那样有密切的关系，为什么不杀？[8]则龁（yǐhé）用事者坟墓矣：龁，倾轧，侧齿咬也；用事者，指起兵反秦的首领。此句字面的意思是：如果秦国再次夺得天下，那么，搞倾轧的反秦首领们便要死亡。显然，田荣认为，楚、赵既然承认田巿为王的齐国，那就应当把另一个齐王和他的领导班子消灭掉，不杀他们就是摘两个齐国，就是倾轧。[9]河：黄河。巨鹿：古县名，治所在今河北平乡西南。

　　项羽既存赵，降章邯等，西屠咸阳，灭秦而立侯王也，乃徙齐王田巿更王胶东[1]，治即墨[2]。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入关，故立都为齐王，治临淄[3]。故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4]，引兵降项羽，项羽立田安为济北王，治博阳[5]。田荣以负项梁不肯出兵助楚[6]、赵攻秦，故不得王。赵将陈馀亦失职，不得王。二人俱怨项王。

　　写项羽灭秦，论功行赏，田荣和赵将陈馀无功失职未能封王，二人怨恨项王。

　　[1]立：设立。更：改换。胶东：项羽把原齐国一分为三，东部称胶东，中部仍称齐，建都临淄，西部称济北。[2]治：治理，政事所在地。即墨：古邑，县名，在今山东平度东南。[3]临淄：古邑名，在今山东淄博东。[4]济北：古郡名，治所在今山东长清南。[5]博阳：古邑名，故邑在今山东泰安东南。[6]负：背弃，违背。

　　项王既归[1]，诸侯各就国[2]，田荣使人将兵助陈馀，令反赵地，而荣亦发兵以距击田都，田都亡走楚。田荣留齐王巿，无令之胶东。巿之左右曰[3]：“项王强暴，而王当之胶东，不就国，必危。”巿惧，乃亡就国。田荣怒，追，击杀齐王巿于即墨，还，攻杀济北王安。于是田荣乃自立为齐王，尽并三齐之地[4]。

　　项王闻之，大怒，乃北伐齐。齐王田荣兵败，走平原[5]，平原人杀荣。项王遂烧夷齐城郭[6]，所过者尽屠之。齐人相聚畔之[7]。

　　写田荣造反和兵败被杀的经过。当项王回到国都，诸侯也各就国的时候，田荣一面派兵协助陈馀造反，一面又发兵攻打田都，田都逃楚。然后又杀掉胶东王田巿、济北王田安，尽并三齐之地，自立为齐王。项羽闻之大怒，伐齐，田荣兵败逃到平原又为平原人所杀。项王烧夷齐城，屠杀所过地方的民众，齐人相聚反叛。

　　[1]既归：即回到国都彭城。[2]就国：诸侯多住京城而不在自己的封地内，现在要他们各归封国，故曰就国。[3]左右：身边亲信。[4]三齐之地：见前段注[1]。[5]平原：郡名，治所在今山东平原西南。[6]烧夷：放火焚烧并夷为平地。[7]畔：通“叛”。

　　荣弟横，收齐散兵，得数万人，反击项羽于城阳[1]。而汉王率诸侯败楚，入彭城[2]。项羽闻之，乃齐而归[3]，击汉于彭城，因连与汉战，相距荥阳[4]。以故田横复得收齐城邑，立田荣子广为齐王，而横相之，专国政，政无巨细皆断于相。

　　写田横收复齐国的情况。田荣死后其弟田横收集散兵反击项羽，正当此时汉王攻楚，项羽放弃攻齐，连与汉战，因此田横乘机收复齐国城邑，立田荣子为王，自任丞相，专国政。

　　[1]城阳：古县名，治所在今山东鄄城。[2]彭城：今江苏徐州。[3]：通“释”。[4]相距：距，通“拒”。相距即相对抗。荥（xínɡ）阳：古县名，治所在今河南荥阳东北。

　　横定齐三年，汉王使郦生往说下齐王广及其相国横[1]。横以为然[2]，解其历下军[3]。汉将韩信引兵且东击齐[4]。齐初使华无伤、田解军于历下以距汉[5]。汉使至，乃罢守战备，纵酒，且遣使与汉平[6]。汉将韩信已平赵[7]、燕，用蒯通计[8]，度平原，袭破齐历下军，因入临淄。齐王广、相横怒，以郦生卖己，而亨郦生[9]。齐王广东走高密[10]，相横走博（阳），守相田光走城阳，将军田既军于胶东。楚使龙且救齐[11]，齐王与合军高密。汉将韩信与曹参破杀龙且[12]，虏齐王广。汉将灌婴追得齐守相田光[13]。至博（阳），而横闻齐王死，自立为齐王，还击婴，婴败横之军于嬴下[14]。田横亡走梁，归彭越[15]。彭越是时居梁地[16]，中立，且为汉，且为楚。韩信已杀龙且，因令曹参进兵破杀田既于胶东，使灌婴破杀齐将田吸于千乘[17]。韩信遂平齐，乞自立为齐假王[18]，汉因而立之。

　　写齐被汉王歼灭的经过，其中共写了五件事：一是田横平定齐国三年的时候，汉将韩信乘汉使郦生说和于齐、齐国放松戒备之际攻打齐国取胜，齐一面烹杀郦生一面纷纷逃亡。二是楚王派大将龙且救齐，组成联军，又被战败，龙且被杀，齐王和守相田光被虏。三是田横闻田广已死，自立为齐王，反攻汉将灌婴，结果大败，投奔彭越。四是韩信乘胜追击，命令曹参、灌婴杀死齐将田既、田吸，齐国遂平。五是韩信自立为代理齐王。

　　[1]郦生：即郦食其（lìyìjī），秦汉之际陈留高阳乡（今河南杞县）人，本为里监门吏，秦末农民战争时归刘邦，因献计克陈留，被封为广野君。说下：劝说投降。[2]然：对。[3]解：通“懈”，松懈。历下：古邑名，在今山东济南西。[4]韩信：刘邦将领。且：还是，仍旧。[5]军：驻军。[6]平：媾和。[7]平：平定。[8]蒯（kuǎi）通：汉初范阳（治今河北定兴北固城镇）人。陈胜起义后派武臣进攻赵地，他游说范阳令归降成功，武臣因而不战得赵地三十余城。蒯通计，指蒯通用乘齐放松军事戒备的情况下，向齐发动进攻的计谋，从而与郦生争功。[9]亨：同“烹”，即烹杀。[10]高密：古郡名、国名。治所在今山东高密西南。[11]龙且（jū）：齐国人，项羽手下武将。曾任司马，故又称司马龙且。[12]曹参：刘邦的开国大臣。[13]灌婴：刘邦手下闻名于世的骑兵将领。[14]嬴（yínɡ）：古县名，治所在今山东莱芜西北。[15]彭越：昌邑（今山东金乡）人。做过强盗，陈胜起义时他也聚众起兵，后归刘邦，参加过歼灭项羽的垓下之战。汉初封为梁王。高祖六年因谋反被杀。[16]梁地：指战国时魏国管辖地区，国都在大梁。[17]千乘：邑名。故城在今山东博兴东北的高苑。[18]假王：代理国王。

　　后岁余，汉灭项籍，汉王立为皇帝，以彭越为梁王。田横惧诛，而与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中。高帝闻之，以为田横兄弟本定齐[1]，齐人贤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收，后恐为乱，乃使使赦田横罪而召之[2]。田横因谢曰：“臣亨陛下之使郦生，今闻其弟郦商为汉将而贤[3]，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使还报，高皇帝乃诏卫尉郦商曰[4]：“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5]！”乃复使使持节具告以诏商状，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焉[6]。”田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诣雒阳[7]。

　　写汉王招安田横的情况。共有三层意思：一、汉灭项羽后刘邦立为皇帝，封彭越为梁王，田横失去靠山，与其徒属逃至海岛上。二、高帝害怕田横日久作乱，派使者免其罪而召之，田横推辞，不敢奉诏，请求当个普通老百姓守在海岛中。三、高帝进一步采取措施，诏告将军郦商：田横即到，你手下的人有敢于动摇的要灭族。于是再派使者告知诏告郦商的情况，并说：“田横若回来可封王侯，不回来派兵诛杀。”田横乃行。

　　[1]本定齐：意即齐国本来是受他们统治的。[2]召：通“招”，招安也。[3]郦商：秦末农民起义中一支义军首领，后归刘邦，是西汉王朝开国名将。其兄郦生被田横烹杀。[4]卫尉：官爵，汉代九卿之一。[5]人马从者敢动摇者：人马从者，指跟从郦商的人马；敢动摇者，指那些仍想给郦商报仇杀田横的人。[6]加：施加。[7]乘传（zhuàn）：传，古时的驿站。乘坐驿站的传车，谓之乘传。

　　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1]，横谢使者曰：“人臣见天子当洗沐。”止留。谓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2]。且吾亨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愧于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今陛下在洛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3]，形容尚未能败[4]，犹可观也。”遂自刭。令客奉其头[5]，从使者驰奏之高帝。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6]！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乎哉[7]！”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为都尉[8]，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田横。

　　写田横耻为刘邦称臣而自杀的经过和刘邦的反应。共有四层意思：一、当车行至距汉王不远的尸乡时，田横以“人臣见天子当洗沐”为借口停下来；二、对其客作临终嘱咐；三、自杀后，其客捧其头驰奏高帝；四、高帝大发感慨，封其两客为都尉，以王者礼葬田横。

　　[1]尸乡：一作尸氏，即西亳，在今河南偃师西。厩（jiù）置：厩，马厩。指准备好车马以传驿。[2]固：本来。[3]间：之内。[4]败：腐烂。[5]奉：通“捧”。[6]有以也夫：有道理啊！[7]乎哉：是助词连用，重点是哉，表示反问兼感叹。[8]都尉：官名，比将军略低的武官。

　　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1]，皆自刭，下从之[2]。高帝闻之，乃大惊，以田横之客皆贤。吾闻其余尚五百人在海中[3]，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横死，亦皆自杀。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

　　写田横门客的殉节。有三层意思：一、田横埋葬后，一同来的两门客在墓旁自杀殉节；二、高帝以为田横门客皆贤，想利用之，派使臣至海中召之，客闻田横死，五百人自杀；三、指出人们由此才知道田横兄弟能得士。

　　[1]穿：凿穿。冢（zhǒnɡ）：坟墓。[2]下：下到墓中。[3]吾：应为太史公的自称。“吾”以下文字是写太史公所闻。

　　太史公曰：甚矣，蒯通之谋！乱齐、骄淮阴[1]，其卒亡此两人[2]！蒯通者，善为长短说[3]，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4]。通善齐人安期生[5]，安期生尝干项羽[6]，项羽不能用其。已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余因而列焉。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