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史记》精华(41)

　　栾布者，梁人也[1]。始梁王彭越为家人时，尝与布游[2]。穷困，赁佣于齐[3]，为酒人保[4]。数岁，彭越去，之巨野中为盗[5]，而布为人所略卖为奴于燕[6]。为其家主报仇，燕将臧荼举以为都尉。臧荼后为燕王，以布为将。及臧荼反，汉击燕，虏布。梁王彭越闻之，乃言上，请赎布以为梁大夫。

　　栾布穷困时与彭越有交往，后为燕王臧荼部将，臧荼叛汉失败，栾布被俘。梁王彭越替他赎罪，任命为梁大夫。

　　[1]梁：县名，故城在今河南汝州西南。[2]家人：居家之人，即平民。游：交往。[3]赁（lìn）佣：受人雇佣。[4]保：帮工。[5]巨野：即大野泽，在今山东巨野东北。[6]略：劫持。

　　使于齐[1]，未还，汉召彭越，责以谋反，夷三族[2]。已而枭彭越头于雒阳下[3]，诏曰：“有敢收视者，辄捕之。”布从齐还，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4]。吏捕布以闻。上召布，骂曰：“若与彭越反邪[5]？吾禁人勿收，若独祠而哭之，与越反明矣。趣亨之[6]。”方提趣汤[7]，布顾曰[8]：“愿一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于彭城，败荥阳、成皋间，项王所以（遂）不能西，徒以彭王居梁地，与汉合从苦楚也[9]。当是之时，彭王一顾[10]，与楚则汉破[11]，与汉而楚破。且垓下之会，微彭王[12]，项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传之万世。今陛下一征兵于梁，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为反，反形未见[13]，以苛小案诛灭之[14]，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亨。”于是上乃释布罪，拜为都尉[15]。

　　汉诛彭越，枭首示众。栾布使齐回梁，不顾禁令，奏事彭越头下，痛哭祭奠，并于被捕就烹之际，慷慨陈词，为彭越鸣不平。高祖壮其义，释罪拜为都尉。

　　[1]使于齐：栾布奉彭越命出使到齐国。[2]夷：灭族。[3]枭：悬头示众。[4]祠：祭祀。[5]若：你。[6]趣（cù）：赶快。亨：同“烹”，古代以鼎镬煮杀人的酷刑。[7]方提趣汤：正提着栾布走向汤镬。趣（qū），同“趋”。汤，滚水。[8]顾：回头。[9]合从（zònɡ）：联合。[10]一顾：偏向一边。[11]与：结交，亲附。[12]微：如果没有。[13]见：同“现”，显露。[14]苛小案：苛刻细小的案件。[15]都尉：比将军略低的武官。

　　孝文时，为燕相，至将军。布乃称曰[1]：“穷困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富贵不能快意，非贤也。”于是尝有德者厚报之，有怨者必以法灭之。吴〔楚〕反时[2]，以军功封俞侯[3]，复为燕相。燕齐之间皆为栾布立社[4]，号曰栾公社。

　　景帝中五年薨。子贲嗣，为太常[5]，牺牲不如令[6]，国除。

　　栾布为燕相，报德报怨，于民有惠泽，民间为之立社。吴楚七国之乱时，以军功封俞侯。

　　[1]称：宣称。[2]吴楚反：景帝三年（前154），吴王刘濞、楚王刘戊等发动武装叛乱。[3]俞：通“鄃”，县名，故城在今山东夏津东。[4]立社：建造祠庙。[5]太常：官名，掌宗庙礼仪。[6]牺牲不如令：祭祀用的牲畜不合规定。

　　太史公曰：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于楚[1]，身屦（典）军搴旗者数矣[2]，可谓壮士。然至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3]，故终为汉名将。贤者诚重其死。夫婢妾贱人感慨而自杀者[4]，非能勇也，其计画无复之耳[5]。栾布哭彭越，趣汤如归者，彼诚知所处[6]，不自重其死。虽往古烈士，何以加哉[7]！

　　作者论赞。赞扬季布为实现抱负，忍辱不死，乃是真勇；栾布知道怎样处理生死，趋汤如归，堪称烈士。

　　[1]以：因。全句说：因为项羽崇尚气力，所以季布以勇气闻名于楚。[2]屦军搴（qiān）旗：践踏敌军，拔取敌旗。屦，本指鞋，引申为踩踏。[3]用其未足：发挥还没有施展出来的才能。[4]感慨而自杀：感到愤慨就自杀。[5]其计画无复之耳：他们的愿望无法实现罢了。复，实践。[6]知所处：知道怎样处理生死。[7]烈士：立志建功立业或重义轻生的人。加：超过。

　　(冯守燊)

　　平准书

　　《平准书》主要记载了从汉高祖刘邦元年（前206）至汉武帝刘彻元封元年（前110）近百年间西汉财政经济的发展变化及重要的财政经济政策。主要内容有：（一）货币制度的变革。从汉高祖元年至汉武帝元封元年，西汉货币变革共有九次，《平准书》记载了八次（高后时的一次未记载）。变革的主要内容除前119年造皮币和白金三品外，主要是铜钱品种、规格和铸币权的变革。前113年汉武帝销废各种铜钱令京师造五铢钱通行全国，不准郡国和私人铸钱，将铸币权集中于中央。（二）实行平准均输政策。武帝时朝廷设大司农掌管全国的经济，大司农属官有平准令、丞，各县设均输官。平准令掌管调剂物资和平衡物价。均输官掌管货物的购销和运输。（三）实行盐铁官营。前119年汉武帝任用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三个大商贾当理财官，在全国各地设置盐铁官，实行盐铁官营。（四）卖官爵和赎罪。西汉朝廷为了刺激农业生产的发展、筹集军粮和增加财政收入，规定，凡向朝廷交纳一定数量的粮食、现钱以及羊等实物，就可以获得相应级别的爵位、官职（包括提升官职），有罪的可以免、减罪。（五）征收轺车税和缗钱税并严惩偷税者重奖告发者。（六）兴修水利。主要有：修复黄河瓠子口的河堤，开凿汾河、黄河渠，开凿长安至华阴的直渠，在朔方开渠等。

　　《平准书》也记载了西汉政治、军事的一些情况。其主要内容是：（一）对匈奴作战。前127年卫青夺取匈奴河南地，建立朔方郡；前124年卫青攻打匈奴右贤王，斩获一万五千人；前121年霍去病出击匈奴，斩获四万人；前119年卫青、霍去病出击匈奴，斩获八九万人。（二）扩大版图。主要史实有：招来东瓯，灭南越、朝鲜，诛西羌，通西南夷等。在此基础上，新设置了若干郡。

　　此外，《平准书》还比较集中地反映了司马迁朴素的唯物史观。他用发展变化的观点去观察分析社会经济活动，总结出了“物盛则衰”“时极而转”的规律。

　　《史记？平准书》是正史专章记叙经济史的先例。从《汉书》开始名为“食货志”。《平准书》记载史事以时间为纲组织材料。

　　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1]，老弱转粮饷[2]，作业剧而财匮[3]，自天子不能具钧驷[4]，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5]。于是为秦钱重难用[6]，更令民铸钱[7]，一黄金一斤[8]，约法省禁[9]。而不轨逐利之民[10]，蓄积余业以稽市物[11]，物踊腾粜[12]，米至石万钱，马一匹则百金[13]。

　　由于战乱，汉初物资匮乏，国家和百姓都很穷困。朝廷变更币制，让老百姓造轻钱。富商大贾囤积居奇，物价猛涨。

　　[1]丈夫：成年男子。[2]转：转运，运输。[3]作业：所从事的工作、业务。剧：艰难。财：物资。匮（kuì）：缺乏。[4]自：即使。具：具有。钧驷：四匹毛色一样的马。钧，通“均”，相同，一样。古代天子所乘车驾须套四匹毛色相同的马。[5]齐民：平民，老百姓。藏盖：储藏、遮盖。此指储藏、遮盖之物，即储蓄，储备。[6]于是：这时。为：因为。秦钱：秦代使用的铜钱，一枚重半两，即十二铢。[7]更：另外。铸钱：汉高祖刘邦让民间铸造榆荚钱，重三铢，比秦钱轻了四分之三。[8]一黄金一斤：汉高祖规定，黄金以斤为重量单位，废除了秦以镒为重量单位的币制。一镒为二十四两（一说二十两），一斤为十六两，汉代一锭黄金的重量也减轻了。[9]约法省禁：简省法令和减少禁律。[10]不轨逐利之民：指富商大贾。不轨，不守法度。逐利，追逐商业盈利。[11]余业：富裕的产业。稽市物：囤积市场货物。[12]物踊腾粜：《汉书？食货志》作“痛腾跃”，当依《汉书》。痛，甚。腾跃，喻物价上涨。[13]百金：百万枚铜钱。汉代的真金叫黄金。铜叫金，一金万枚铜钱。

　　天下已平[1]，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2]，重租税以困辱之[3]。孝惠、高后时[4]，为天下初定[5]，复弛商贾之律[6]，然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7]。量吏禄[8]，度官用[9]，以赋于民[10]。而山川园池市井租税之入[11]，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汤沐邑[12]，皆各为私奉养焉[13]，不领于天下之经费[14]。漕转山东粟[15]，以给中都官[16]，岁不过数十万石。

　　汉初实行贱商政策。汉高祖刘邦不许商人穿丝织衣服和坐车，并且加重他们的租税。孝惠、高后时不准商人的子孙做官。财政上，政府根据官吏俸禄和经费的需要来向百姓征收赋税。皇帝及诸侯、皇后、公主等封邑内的山川园池市井租税收入，是他们的私人生活费用，不属于国家的经费。

　　[1]天下已平：全国平定了。指刘邦打败项羽于前202年即皇帝位。[2]贾（ɡǔ）人：商人。衣丝：穿丝织衣服。衣，穿，动词。[3]重：加重，动词。[4]孝惠：汉惠帝刘盈。前195年刘邦死，刘盈继位为孝惠皇帝，在位七年。高后：汉高祖刘邦的皇后吕雉。前188年惠帝死，皇太子刘恭继位，前184年吕雉杀刘恭，立恒山王刘义（更名刘弘）为帝。刘恭、刘弘均年幼，实际上由吕雉临朝称制治理朝政，直至前180年吕雉死。[5]为：因为。[6]复：又。弛：放宽。商贾之律：高帝困辱商贾的律令。[7]市井：古代做买卖的地方。古人未有市，早上在井边汲水，即井为市进行交易。此代指商人。仕宦、为吏：做官。[8]量吏禄：估量官吏的俸禄。[9]度官用：估计官府的费用。度（duó），估计。[10]赋：征收赋税。[11]市井：此代指商品交易。[12]至于：到。封君：领受封邑的贵族。汤沐邑：天子赐给封君的封邑，邑内的租赋收入，供封君作为私人奉养。汉代，皇帝、皇后、公主、诸侯王列侯都有汤沐邑。上句中的山川、园池、市井，是就汤沐邑所辖范围而言的。[13]私奉养：私人的生活费用。[14]领：属。经费：常年费用，指官俸和军队费用。[15]漕转：水路运输。一说舟运曰漕，车运曰转。山东：崤山或华山以东地区。[16]中都官：京师各官署。中都，古代对京师的通称。

　　至孝文时[1]，荚钱益多[2]，轻，乃更铸四铢钱[3]，其文为“半两”[4]，令民纵得自铸钱[5]。故吴[6]，诸侯也，以即山铸钱[7]，富埒天子[8]，其后卒以叛逆[9]。邓通[10]，大夫也，以铸钱财过王者。故吴、邓氏钱布天下[11]，而铸钱之禁生焉[12]。

　　孝文帝时改铸四铢重的半两钱，并让老百姓任意仿照铸造。吴王刘濞、大夫邓通由于自己造钱财富可以和天子、王者相比，于是禁止私人铸钱。

　　[1]孝文：汉文帝刘恒，刘邦中子，西汉第三代皇帝，前179年至前157年在位。[2]荚钱：轻薄如榆荚一样的铜钱。[3]铢：重量单位。一两为二十四铢。[4]文：文字。这里指钱币上表示面值的“半两”两个字。半两应为十二铢，而实际重量只有四铢。[5]令民纵得自铸钱：让老百姓可以任意地自己造钱。纵，任意。得，可以。[6]故吴：已死的吴王，指刘濞（前215—前154），汉高祖刘邦之兄刘仲的儿子，封为吴王。[7]以：因。即：靠近。[8]埒：相等。[9]卒以：终于。叛逆：叛乱。汉景帝三年（前154）吴王刘濞联络楚王刘戊、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菑川王刘贤、济南王刘辟光、赵王刘遂，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公开发动武装叛乱，史称“七国之乱”。[10]邓通：西汉蜀郡南安（今四川乐山）人，汉文帝时官至上大夫，文帝赐给他蜀郡严道的铜山，任其自铸钱币。[11]布：流通。[12]铸钱之禁：铸造钱币的禁律。汉景帝中元六年（前144）制订了伪造钱币犯死罪的法律。

　　匈奴数侵盗北边[1]，屯戍者多，边粟不足给食当食者[2]。于是募民能输及转粟于边者拜爵[3]，爵得至大庶长[4]。

　　孝景时[5]，上郡以西旱[6]，亦复脩卖爵令[7]，而贱其价以招民[8]；及徒复作[9]，得输粟县官以除罪[10]。益造苑马以广用[11]，而宫室列观[12]舆马益增脩矣。

　　文帝、景帝时因为对匈奴作战和旱灾，粮食缺乏，朝廷实施入粟拜爵、入粟除罪的政策来筹集粮食。

　　[1]数（shuò）：多次。[2]给食：供养。当食者：应当吃粮食的人。指屯戍于边境的士卒。[3]输：交纳。转：运输。拜爵：授予爵位。[4]得：可以。大庶长：爵位名。《汉书？食货志》记载：“文帝从错（晁错）之言，令民入粟边，六百石爵上造，稍增至四千石为五大夫，万二千石为大庶长。”[5]孝景：孝景帝刘启，前156年至前141年在位。汉文帝的儿子，西汉第四代皇帝。[6]上郡：郡名，治所在肤施，今陕西榆林东南、无定河北岸。[7]脩：同“修”，修订。[8]贱其价：降低爵位的价格。贱，（价格）低。[9]徒：触犯法律而被判处徒刑、从事劳役的犯人。复作：在官府服役的女犯人。《汉书？宣帝纪》颜师古注引李奇曰：“复作者，女徒也。谓轻罪，男子守边一岁，女子软弱不任守，复令作于官，亦一岁，故谓之复作徒也。”《汉旧仪》：“男为戍罚作，女为复作，皆一岁到三月。”[10]县官：官府。[11]益造：增修。苑：养禽兽植林木供帝王贵族打猎游乐的场所。马：指马厩，养马的地方。广用：扩大使用。[12]列观（ɡuàn）：诸观。观，宫廷或宗庙大门外两旁高大华丽的楼台。舆马：车马。益增脩：渐渐增多和漂亮。脩，同“修”。

　　至今上即位数岁[1]，汉兴七十余年之间[2]，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3]，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4]，贯朽而不可校[5]。太仓之粟陈陈相因[6]，充溢露积于外[7]，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8]，阡陌之间成群[9]，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10]。守闾阎者食粱肉[11]，为吏者长子孙[12]，居官者以为姓号[13]。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14]，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15]。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16]，役财骄溢[17]，或至兼并[18]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19]。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20]，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21]，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22]。

　　汉朝建立后，经过七十多年的发展，呈现出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国家富裕、百姓家给人足的兴旺局面。同时，也出现了一方面百姓重视守法行义，另一方面富人豪强横行霸道，皇室、贵族、列侯、公、卿、大夫等争于奢侈的现象。

　　[1]今上：指当今皇上，即汉武帝刘彻（汉景帝之子），他于前140年继承皇位。[2]汉兴七十余年之间：从汉朝建立到汉武帝继位后的几年，中间已经过了七十多年。[3]都：城市。鄙：边远地区。廪庾：粮仓。有屋盖者叫廪，无屋盖者叫庾。[4]累：积累。[5]贯：穿钱的绳子。校（jiào）：数，核实。[6]太仓：汉代京城中的大谷仓。陈陈相因：陈粮加陈粮，相互积压。[7]充溢：装满后溢出（仓外）。露积：露天堆积。[8]众庶：庶民，众民。[9]阡陌（mò）：田间小路，此代指田野。[10]字牝（pìn）：母马。字，通“牸”，牸、牝均指雌性牲畜。傧：通“摈”，排斥。[11]闾阎：里巷的门。粱肉：精美的膳食。粱，优良品种的粟。[12]为吏者长子孙：当官的人子孙长大了（官职还未变动）。[13]居官者以为姓号：做官的以官职作为姓氏别号。如管仓库的官改姓为“仓”“庚”。上两句是说政治稳定，官吏长时间没有变动。[14]重犯法：难于犯法，即不触犯法律。重，难。[15]先行义：把行为正当看做首要的事情。先，首要的事情。意动用法，以……为先。行，行为。绌：贬斥。耻辱：指耻辱的行为，即不正当的行为。[16]网疏：法网宽疏。如上文所说“约法省禁”“弛商贾之律”。[17]役财骄溢：依仗财富骄横过分。役，役使，使用，这里有“依仗”的意思。溢，过分。[18]或：有的人。至：甚至。兼并：吞并。这里指吞并土地。[19]豪党：结成一团的豪强。以武断于乡曲；凭借威势在地方上主断（是非曲直）。乡曲，乡间。[20]宗室：与皇帝同宗的贵族，如太子、公主等。有土：有封地。指有封地的列侯。公、卿、大夫：朝廷的高级官员。[21]僭（jiàn）：超越本分。上：皇上。[22]固：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