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史记》精华(42)

　　自是之后[1]，严助、朱买臣等招来东瓯[2]，事两越[3]，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4]。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5]，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6]。彭吴贾灭朝鲜[7]，置沧海之郡[8]，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9]。及王恢设谋马邑[10]，匈奴绝和亲[11]，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12]，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13]。行者赍[14]，居者送，中外骚扰而相奉[15]，百姓抏弊以巧法[16]，财赂衰秏而不赡[17]。入物者补官[18]，出货者除罪[19]，选举陵迟[20]，廉耻相冒[21]，武力进用[22]，法严令具[23]。兴利之臣自此始也[24]。

　　其后汉将岁以数万骑出击胡[25]，及车骑将军卫青取匈奴河南地，筑朔方[26]。当是时，汉通西南夷道，作者数万人[27]，千里负担馈粮[28]，率十余钟致一石[29]，散币于邛僰以集之[30]。数岁道不通，蛮夷因以数攻，吏发兵诛之[31]。悉巴蜀租赋不足以更之[32]，乃募豪民田南夷[33]，入粟县官[34]，而内受钱于都内[35]。东至沧海之郡，人徒之费拟于南夷[36]。又兴十余万人筑卫朔方[37]，转漕甚辽远[38]，自山东咸被其劳[39]，费数十百巨万[40]，府库益虚。乃募民能入奴婢得以终身复[41]，为郎增秩[42]，及入羊为郎，始于此。

　　其后四年[43]，而汉遣大将将六将军[44]，军十余万，击右贤王[45]，获首虏万五千级[46]。明年[47]，大将军将六将军仍再出击胡，得首虏万九千级。捕斩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余万斤，虏数万人皆得厚赏，衣食仰给县官[48]；而汉军之士马死者十余万，兵甲之财转漕之费不与焉[49]。于是大农陈藏钱经秏[50]，赋税既竭[51]，犹不足以奉战士[52]。有司言：“天子曰‘朕闻五帝之教不相复而治[53]，禹、汤之法不同道而王[54]，所由殊路[55]，而建德一也[56]。北边未安，朕甚悼之[57]。日者[58]，大将军攻匈奴，斩首虏万九千级，留无所食[59]。议令民得买爵及赎禁锢免减罪’[60]。请置赏官[61]，命曰武功爵[62]。级十七万[63]，凡直三十余万金[64]。诸买武功爵官首者试补吏[65]，先除[66]；千夫如五大夫[67]；其有罪又减二等[68]；爵得至乐卿[69]：以显军功。”军功多用越等[70]，大者封侯卿大夫，小者郎吏[71]。吏道杂而多端[72]，则官职秏废[73]。

　　这一部分主要记汉武帝扩大版图和为筹集粮食、经费所实施的卖官爵和赎罪的政策。扩大版图主要史实有：匈奴与汉断绝和亲后，前127、前124、前123年，卫青三次出击匈奴；招来东瓯、治理两越、通西南夷、扩大巴蜀、灭朝鲜等。由于用兵和大兴土木，粮食、财物耗费巨大。为此，汉朝实施卖官爵及赎罪政策：凡向朝廷交纳粮食、财物或现钱，可以获得相应的爵位、官职或升职，有罪的可以免罪或减罪。还规定，向官府献送奴婢，可以终身免除徭役。

　　[1]自是：从此。[2]东瓯：古族名，地区名。汉惠帝时其首领被封为东海王，建都东瓯（今浙江温州）。[3]事两越：治理闽越和南越。闽越，其首领汉初受封为闽越王，建都在东冶（今福建福州）。南越，秦末建立的南越国，后为汉武帝所灭。[4]萧然：骚扰不安。烦费：烦扰耗费。[5]唐蒙：武帝时任番阳令。汉武帝采纳他的开通夜郎道的建议并任命他为中郎将出使夜郎（今贵州西部及北部），招致夜郎侯多同及旁近小邑归汉，汉于其地置犍为郡。唐蒙曾征发巴蜀士卒开道修路。司马相如：字长卿，西汉蜀郡成都人。汉武帝时为郎官，后任命为中郎将出使巴蜀，略定西南夷。据《司马相如列传》记载：“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除边关，关益斥（广），西至沫、若水，南至牂柯为徼（界），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西南夷：今四川西南、云南、贵州地区各少数民族。[6]巴蜀：巴郡和蜀郡。巴郡，治所在江州（今重庆北嘉陵江北岸）。蜀郡，治所在成都（今四川成都）。罢（pí）：通“疲”，疲劳。[7]彭吴：人名。贾：《汉书？食货志》作“穿”，颜师古云：“本皆荒梗，始开通之也，故言穿。”灭：“滅”的简体。清？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和王念孙《读书杂志》均认为“滅”字是“濊”字之误。濊（wèi），古代地名和民族名，在今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境内。《后汉书？东夷传？濊》：“濊，北与高句骊、沃沮，南与辰韩接，东穷大海，西至乐浪。”朝鲜：汉代的朝鲜，即今朝鲜半岛北半部。据《朝鲜列传》记载，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遣二将军由水陆两路略地朝鲜，元封三年，朝鲜大臣杀国王卫右渠降汉，卫氏朝鲜亡。彭吴可能是最先讨伐朝鲜的人。[8]置沧海之郡：卫氏朝鲜被平定后，汉以其地置四郡：真番、临屯、乐浪、玄菟。[9]燕齐：古燕国、齐国地区，即今河北北部、辽宁西部、山东北部一带。靡然：纷然，纷纷。发动：骚动。[10]王恢设谋马邑：汉武帝元光二年（前133）武帝采纳王恢的建议，派马邑的聂翁壹诈降匈奴，汉军三十余万人埋伏在马邑旁的山谷中，准备一举歼灭匈奴主力。不料计谋泄漏，未成。[11]匈奴绝和亲：匈奴断绝了同汉朝的姻亲关系。和亲，从汉高祖至汉武帝期间，汉朝与匈奴少数民族首领之间具有政治目的的联姻，即将汉宗室女嫁匈奴首领单于为妻。[12]解：消除。[13]干戈：盾和戟。此以兵器代指战争。日滋：一天天增多。[14]行者赍（jī）：外出服役打仗的人随身携带衣食等物资。赍，携带。[15]中外：朝廷内外。相奉：相互供给。朝廷供给士卒粮饷费用，地方供给朝廷人力、财力。[16]百姓抏（wán）弊以巧法：老百姓被耗费困乏，因而以巧诈的办法来逃避朝廷的法令。抏，消耗。弊，困乏。以，因而。[17]赡：富足。[18]入：纳，交纳。补官：填补官职的空缺，即做官。补，填补空缺。[19]出货者除罪：拿出财货给政府的人可以免罪不判刑。[20]选举陵迟：选拔、推荐官吏的制度衰废了。[21]廉耻相冒：廉洁和耻辱相抵触，意为有人不顾廉耻。冒，触犯，抵触。[22]武力进用：勇武有力的人得到任用。进用，任用。[23]法严令具：法令严酷而完备。[24]兴利之臣：主张由官府经营盐铁等工商业以增加财政收入的官员。如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等。[25]岁：年，每年。骑（jì）：骑兵。胡：指匈奴。[26]卫青：汉名将。因姊卫子夫入宫受武帝宠幸而被武帝重用。元光六年（前129）以车骑将军击匈奴有功赐爵关内侯。元朔二年（前127）出兵云中，驱逐白羊、楼烦王，夺取了匈奴所占领的河南（今内蒙古河套黄河以南地区），并在那里建造了朔方郡（今内蒙古境内）。[27]作者：修筑道路的人。[28]负：背（bēi）。担：挑。馈粮：朝廷供给军队的粮食。[29]率：大概。钟：容量单位。一钟为六十四斗，即六石四斗。这句是说：大概六七十石粮经路途消耗后，只能有一石运到西南夷。[30]散：散发，发放。币：财物。邛：蜀郡临邛县，即今四川邛崃。僰（bó）：犍为郡僰道县，治今四川宜宾西南。集：安定，安抚。[31]蛮夷：指西南夷，即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因以：因此。吏：汉朝派去的官吏。[32]悉：尽。更：抵偿。[33]豪民：有权势的人。田：用作动词，种田。[34]入粟：交纳粮食。县官：《平准书》中的“县官”一词，多指地方政府，有时指朝廷。[35]都内：据《汉书？百官公卿表》，都内即大司农属官都内令、丞，主管国库。上两句是说，豪民向当地政府交纳粮食，到都内令丞那里去领钱。[36]人徒；服徭役的人。拟：比拟，相当于。这里是说，东到沧海郡，服徭役的人的耗费和开通西南夷的耗费相等。[37]筑卫：修筑和守卫。[38]转：陆路运输。漕：水路运输。[39]被：遭受。[40]巨万：万万。[41]复：免除（劳役赋税）。[42]为郎增秩：当郎官的提高级别和俸禄。郎，郎官。汉时为光禄勋的属官，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统称为郎。秩，俸禄、级别。[43]其后四年：元朔五年（前124）。[44]大将：即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统帅六位将军。[45]右贤王：匈奴官名，即右屠耆王。单于之下的最高官职，由单于子弟担任。[46]首：砍下的人头。虏：俘虏。级：量词，用于砍下的人头和俘虏。[47]明年：元朔六年（前123）。[48]仰给：依赖。县官：朝廷。[49]兵甲：兵，兵器。甲，铠甲，即护身衣。这里以“兵甲”代指军用物资。不与；不能供给。[50]大农：即大司农，汉代中央财政机构。陈：久。经：已经。秏（hào）：同“耗”，消耗。[51]既：已。竭：尽。[52]奉：供给。[53]有司：有关部门的官吏。五帝：传说上古的五个帝王，即《五帝本纪》叙述的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教：政教。复：重复。治：与“乱”相对，指社会安定政治稳定。[54]禹：夏朝的君主。汤：商朝的第一代君主。法：法令制度。王：称王。[55]由：经过。[56]建德：建立恩德。一：一样，一致。[57]悼：担心，忧虑。[58]日者：往日，从前。[59]留：囤积，聚积。《平准书》司马贞索隐：“谓富人贮滞积谷。”[60]禁锢：终身不准做官。免减罪：免罪和减罪。[61]赏官：用于赏赐的官爵。[62]命：命名。武功爵：汉武帝元朔五年（前124）为奖赏军功和增加财政收入临时特设的一种爵位，分为十一个等级，可以买卖。八级以上的爵位可以赎罪，可以免除服徭役。[63]级十七万：每级卖价十七万钱。[64]凡直三十余万金：全部武功爵位总值三十余亿。一金，一万钱。[65]官首：武功爵第五级。试：用，被任用。补吏：补官吏的空缺。[66]先除：优先任命（官职）。[67]千夫：武功爵第七级。五大夫：旧制二十等爵的第九级。如：比照。此句言千夫与五大夫同等对待（均可以免除徭役，并任命为吏）。[68]其有罪又减二等：买爵的人有罪授予爵位要降低两个等级。[69]乐卿：武功爵第八级。此句意为：乐卿以上爵级只赏给有军功的人，不卖。[70]用：因，因此。越等：超过等级。即越级提拔。[71]郎吏：郎，郎官，皇帝身边的侍从官。吏，官府中的较低级的官员。[72]吏道：做官的途径。[73]秏废：废弛，败坏。秏，同“耗”。

　　自公孙弘以《春秋》之义绳臣下取汉相[1]，张汤用峻文决理为廷尉[2]，于是见知之法生[3]，而废格沮诽穷治之狱用矣[4]。其明年[5]，淮南、衡山、江都王谋反迹见[6]，而公卿寻端治之[7]，竟其党与[8]，而坐死者数万人[9]，长吏益惨急而法令明察[10]。

　　汉武帝任用公孙弘为丞相、张汤为廷尉，法令苛细，用法严酷。搁置、诽谤诏令，官吏知道他人犯法而不报都要严惩。元狩元年（前122）惩治淮南、衡山、江都王谋反，受牵连而死的就有好几万人。

　　[1]公孙弘：少为狱吏，年四十余始学《春秋》杂说，又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以此得武帝赏识。元朔五年（前124）任丞相，封平津侯。义：道理、原则。绳：纠正，约束。[2]张汤：初习律令，曾任长安吏。因丞相田蚡推荐补侍御史。后迁太中大夫、廷尉、御史大夫。与赵禹编次律令，制订《越宫律》、《朝律》、见知故纵之法。用法严峻苛刻。峻文：苛酷严细的法律条文。决理：断案，判案。廷尉：朝廷官名，为九卿之一，掌管刑狱。[3]见知之法：汉律规定，吏知他人犯法而不举报，以故意纵容论处，叫见知之法。[4]废格：把皇帝的诏令搁置起来不执行。废，废弃。格，通“阁”，搁置。沮诽：败坏，诽谤。穷治：严厉惩治。狱：诉讼。用：施行。[5]其明年：元狩元年（前122）。[6]淮南、衡山、江都王：即刘安、刘赐、刘建，他们都是汉武帝时的同姓诸侯王。见（xiàn）：表现出来，暴露出来。[7]端：理由。[8]竟：追究。党与：党徒，指同伙、同案犯。[9]坐死者：犯死罪的人。坐，犯……罪。[10]长吏：地位较高的官吏。景帝时俸禄在六百石以上的为长吏。又据《汉书？百官公卿表》，县丞、尉虽仅四百石至二百石，亦与县令、长并称为长吏。这里泛指审理案件的官吏。惨急：（用法）狠毒。明察：严明苛细。

　　当是之时，招尊方正贤良文学之士[1]，或至公卿大夫[2]。公孙弘以汉相，布被，食不重味[3]，为天下先[4]。然无益于俗，稍骛于功利矣[5]。

　　朝廷通过选拔方正贤良文学之类的读书人来任用官吏。丞相公孙弘做生活节俭的表率，但仍不能改变追求功利的社会风气。

　　[1]招尊：招求、尊崇。方正贤良文学：汉代选拔人才的三个科目，也指入选者。由皇帝下诏，地方上推举有名望的读书人，入选者可任以官职。[2]或至公卿大夫：有的人官做到公卿大夫。[2]重味：厚味，指精美的膳食。[4]先：表率，榜样。[5]稍：渐渐。骛：追求。功利：眼前的功效和利益。

　　其明年[1]，骠骑仍再出击胡[2]，获首四万。其秋，浑邪王率数万之众来降[3]，于是汉发车二万乘迎之。既至，受赏[4]，赐及有功之士。是岁费凡百余巨万。

　　初，先是往十余岁河决观[5]，梁、楚之地固已数困[6]，而缘河之郡堤塞河[7]，辄决坏[8]，费不可胜计。其后番系欲省柱之漕[9]，穿汾、河渠以为溉田[10]，作者数万人；郑当时为渭漕渠回远[11]，凿直渠自长安至华阴，作者数万人；朔方亦穿渠，作者数万人：各历二三期[12]，功未就，费亦各巨万十数[13]。

　　天子为伐胡，盛养马[14]，马之来食长安者数万匹，卒牵掌者关中不足[15]，乃调旁近郡[16]。而胡降者皆衣食县官[17]，县官不给[18]，天子乃损膳[19]，解乘舆驷[20]，出御府禁藏以赡之[21]。

　　其明年[22]，山东被水菑[23]，民多饥乏，于是天子遣使者虚郡国仓以振贫民[24]。犹不足，又募豪富人相贷假[25]。尚不能相救，乃徙贫民于关以西[26]，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27]，七十余万口，衣食皆仰给县官。数岁，假予产业[28]，使者分部护之[29]，冠盖相望[30]。其费以亿计，不可胜数。于是县官大空[31]。

　　汉武帝元狩初年军费开支和兴修水利、救灾移民的费用开支巨大。军费开支包括对匈奴作战、大量养马、赏赐有功将士和赏赐供养来降的匈奴军队的耗费，费用百多亿。兴修水利有堵塞黄河决口、番系修汾河和黄河渠、郑当时修长安至华阴的直渠、北方修渠等，都经历两三年还未完工，费用数十亿。山东遭受水灾，朝廷赈灾，移民到关西、朔方新秦中，供给衣食产业，费用以亿计。